虽然“谢九郎”是个招摇撞骗的, 但他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毕竟行骗也需要一定的底气支撑。
若没有那以假乱真的样貌与气度,没有那些宝马香车、奴仆部曲,谁能相信他一个贸然出现在人前的郎君, 就是那安于江东的谢家郎?
说不定曾经他也是一位世家子,只是家中剧变, 这才沦落成个骗子。
不过无论如何, 与他撕破脸都是不明智的举动,他光脚不怕穿鞋的, 罗纨之却还有诸多顾忌, 若被他牵扯进去, 罗家主不把她手撕了才怪!
万幸,他们就要离开戈阳,只要她避开这段时间,完事好说。
罗纨之撩开车帘,外面葱郁的林景让她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
车队已经出城两天了, 就算被发现了也来不及追上她。
不过, 他也没什么必要追她,反正自己也不过是他行骗过程中一个不足为道的乐趣。
罗纨之趴在横框上, 回忆起两人相处的点滴,越想越是恼,拍了拍车壁泄气。
亏她还那么内疚自责,还想讨好他,弥补他,没料到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女郎怎么了?”
车夫在外面问, 罗纨之连忙提声道:“无事, 就是飞进来一只小虫。”
爽朗的车夫哈哈笑了两声,“娘子怎么不记得带上香囊。”
犹记得九娘最怕虫, 所以她一直戴着驱虫的香囊。
罗纨之手指拨弄腰间的香囊,转开话题问道:“季叔,离安城还有几天的路呀?”
“过了这段山岭,再沿着官道,快则两日,最多不过三日就能到啦!”
老夫人受不了颠簸,已经要人放慢了速度。
“还是跟老夫人知会一声吧。”季叔话音才落,旁边就有个家丁道:“在茶棚听到过路的商旅都在说最近路上不太平,还是尽早入城,别在路上耽搁久了。”
季叔点头,赞同道:“虽然我们车队尽量低调,但也怕贼惦记。”
罗纨之听完两人的话,默默把车帘放下,缩回车厢里。
她拜托二兄求情才得以跟随祖母杨氏的车队去安城,祖母是去访友,而她一方面是躲灾,一方面是去撞运气。
庾十一郎提过,真正的谢九郎兴许就在安城落脚。
安城离戈阳不远,就四五天的路程,或许那冒牌货也是怕当面碰上收不了场,这才被迫匆匆计划离开。
若是她能遇到真正的谢九郎,还有机会说服他帮自己。
不多会,车队开始加速前进。
健牛甩动尾巴,牛角上的铜铃一晃一响,罗纨之不得不扶住车壁,保持自己的平衡。
季叔还在外边安慰她,说是维持这个车速就能早点到安城。
罗纨之也想快些抵达,在路上随时都可能会遇上流匪。
但谁也没料到,偏偏就是这样倒霉,他们还是遇上了流匪。
不幸中的万幸,这些流匪不劫钱财只要药材。
像他们这般长途跋涉的车队都会带上常用药,就怕主人半途有个头疼发热,所以流匪拦他们也是这个原因。
杨老夫人叫罗二郎到罗纨之这里拿药箱。
罗纨之把车厢里的药箱找出来,各样不管认不认识的都捡出一半来才把药箱递给他。
“二兄,他们不会伤及我们性命吧?”
罗二郎眉心微皱,但还是在极力安慰妹妹:“放心吧九娘,他们虽然是流匪,但说话还算客气,直言是有人得了急病不得已才拦下我们的队伍,只要有药,他们就放我们通行。”
说是客气,但是这话分明也说得并不客气。
有药就放行,倘若他们没有药呢?
虽然不满,但这世道就是谁权势大、谁拳头大,规则就由谁说了算,罗家带着家丁护卫十几人,但比起动辄上千的流匪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罗纨之把收拾好的药箱交给罗二郎,叮嘱他小心。
罗二郎也嘱咐她就在车上千万别下来,一个美貌的小女郎容易遭人觊觎。
罗纨之一直都待在车里,连车帘都没敢掀开,只敢偷偷问季叔外面的情况。
季叔一会说二郎把药箱送过去了,一会说老夫人跟他们说话了,又说好像是他们的头儿的人来了,还跟老夫人抱拳行礼,看着人模人样的……
“齐某谢老夫人赠药!”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传了过来,莫名耳熟。
冯老夫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那道声音继续道:“……不得已才冒犯了老夫人,我等愿意护送车队去往安全地方。”
罗纨之掀开车帘一角,顺着缝隙看出去,齐赫鹤立鸡群的身影落入视野。
还真是他!
虽然与齐赫接触不深,不过此人身上自有一股正气,即便落草为寇但不同于粗陋莽人,也算有情有义之人。
思考了会,罗纨之拿出一枚五铢钱叫季叔去为自己传话。
季叔没料到女郎居然会认识流匪头子,大大吃了一惊,在罗纨之百般安抚下才将信将疑地去找齐赫。
齐赫没过多久就拿著作为信物的五铢钱大步走来,罗纨之戴上帷幔,坐在车上,向他点头:“齐郎君。”
“原来是女郎家的车队,真是对不住了!”齐赫长揖一礼,解释起来:“我们正欲去往樟城,但是队伍里有人高烧不退,再不吃药只怕保不住性命,正好看见你家车队经过,想到贵人出行都会带着药,这才出面讨药。”
事情的经过和罗常孝所说差不多。
就是罗纨之不由感慨总共三次遇见齐赫,二次都在他为旁人求药的时候。
齐赫正好也想到了这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女郎就好比是我的贵人,每每我遇到危急,总能得女郎相助,可见这恩是不能不报了。”
罗纨之连忙道:“都是小事,不足挂齿。”
齐赫说:“女郎能否劝你家老夫人,我刚才说要护行,老夫人并不信任,但我说的不是假话,这路上还有别的流匪,他们不但劫掠财物,还杀人抢女人……”
说着,齐赫想起这戴幕篱的女郎,生了一张清艳脱俗的脸,若是遇到了那伙人,下场可想而知。
“女郎怎么在这个时候出门?”齐赫忍不住问。
罗纨之面对齐赫的发问,不由顿了顿。
若不是因为那假“谢九郎”她也不至于被逼出戈阳城。
“祖母要去访旧友,我只是随行。”
想到在戈阳城里听到的流言,罗纨之反覆思忖后小心开口,“齐郎君与“谢九郎”还有联系吗?关于马城的粮道一事,齐郎君可知道些什么?”
罗纨之对他有恩,齐赫不藏捏,大方点头道:“不错,是我们做的。”
自从他带领了数百流民抵抗胡骑,越来越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加入了他的队伍,根据地和大量粮草就成了迫在眉睫的难题,谢九郎为他提供的正是一些世家运送粮草的路线图。
“抱歉,这是我们不得不活下去的办法。”
罗纨之是世家女郎,一定会对他的做法嗤之以鼻,可是齐赫也不屑于欺瞒恩人,这才对她坦诚相待,实话实说。
其实罗纨之不是不能理解他们,只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她知道外面很乱,很多百姓失去了田地与家园,可她只是个小女郎,即便再可怜他们的悲惨遭遇,也总不会盼望着拿自己的财帛去救济他们吧?
她不是高尚的圣人,能够大度到割肉啖鹰、以身饲虎。
她也不过是想在这苦难的泥淖里活得容易一些。
齐赫看着她在幕篱后朦朦胧胧的脸,道:“不管女郎如何看待我,这一程还是让我们护送吧,若是女郎因为我们耽搁,遭遇不测,齐赫此生都会过意不去。”
罗纨之点了点头,“多谢齐郎君。”
“九娘。”罗二郎走了过来,正好听见他们最后的对话。
罗纨之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罗二郎身边。
“二兄,我觉得他没有恶意,若是想对我们动手不必费这么多口舌,不如就依他的话,让他们送到安城吧,祖母年纪也大了,可经不起再惊吓。”罗纨之小声对罗二郎道。
罗二郎重新打量站在旁边相貌堂堂的齐赫,这人的气度委实不像个流匪,他有心想问罗纨之和他的关系,但旁边家丁耳目都在,便咽下声,点了点头,答应道:“我这就去跟祖母说。”
出门在外,与人结善总比与人结仇好,他们既然没有恶意,那多一些人随行总是更安全一分。
齐赫拱手道:“还请同老夫人说,我们要停下煎药,等药好了马上动身出发!”
齐赫带人下去煎药,罗家的家丁警惕地护卫在主家身边不敢松懈,就怕这些流匪突然逞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罗纨之在犊车附近松动手脚,不多会就看见一位扎着双髻的女郎从流匪当中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
那女郎先是有些犹豫地环视一圈,等看见戴着幕篱的罗纨之时两眼发亮,一溜烟小跑过来。
罗纨之这才看见她手里用叶子捧着一堆红红的果子。
“你就是罗娘子吧,我叫齐娴,三兄说他当初在戈阳城为我看病时,是你给了我们兄妹救命的钱,我们将来都要报答你!”
这叫齐娴的小女郎十分端正清秀,笑起来两只眼睛就像是月牙一样,让人心生亲近好感。
罗纨之撩开幕篱,也跟着微微一笑:“是你兄长为你豁出一切的样子触动了我,如今见你大好,我亦感到值得。”
齐娴看见罗纨之的脸,又惊又喜:“哇!我三兄可没有告诉我,你生得这么美!他一定是不好意思说!”
后面听见她喊的齐赫大步赶上来,对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个巴掌,斥道:“又在胡说什么!”
罗纨之猛的见到齐娴被打,刚吓了一跳,就看见齐娴也没有哭闹,反而揉了把脑袋就捏起手里的果子追着齐赫砸,“说你胆儿小,连果子都不敢亲自拿来!”
齐赫被妹妹揭了短,气得七窍生烟,越跑越远,干脆不露脸了。
齐娴赶走了哥哥,连忙把弄卷的叶子捋了捋,又捧到罗纨之面前,“罗娘子,这是我三兄叫人在林子里摘的,用清水洗过了,很干净的,你尝尝吗?”
罗纨之不好拒绝,先是拿了一个放嘴里,咬下去,酸甜的汁水迸发在齿间,果真好吃。
齐娴见她大大方方,不像是别的世族女郎怕这怕哪,笑容更加灿烂,干脆坐在她身边,捧起叶子和她分享野果。
罗纨之趁机问:“你们不是在马城附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们收留了一些老弱妇孺,正要带去樟城安置,三兄说樟城的太守是个难得的好人。”齐娴一五一十交代。
她又小声补充了句,“戈阳的刘大人是个坏东西,我们好些人都巴不得他被胡人抓去喂狼呢!”
刘太守是断不可能容下这些流民,难怪他们要舍近求远。
罗纨之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