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谢三郎费心了。”
谢昀微笑:“此地脏乱,还是早些回城吧,陛下得知成海王归朝,也是相当期盼。”
罗纨之看见两位郎君相对而立,一如松间月,光映照人,一如林间风,寒肃冷冽,世家郎与皇族子竟有绝对压倒之势,隐隐心惊。
也难怪皇甫倓会说出这天下一分姓谢的话来。
但听两人交谈,谢三郎是来接皇甫倓无疑。
总之不是来找她麻烦就是万幸,罗纨之松了口气。
原地收拾,清点伤残花了大半时辰,在谢家骑兵护卫下,他们终于平安抵达目的地——建康。
建康城是大晋都城。
东有燕雀湖、北靠鸡笼山,坐山面水,有龙盘虎踞之势,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绵延无尽的厚重外郭进入眼帘,众人缄默无声,对着这座庇护大晋王朝的新都城肃然起敬。
谢家的骑队在前,整个车队数百人安然有序地接受查验而后进城。
进城后,谢家部曲小股小股往两边分散,渐渐变成罗家车队在前,谢家人在后,成海王皇甫倓没有等来迎接他的特使,紧抿唇瓣,端坐在牛车里,一言不发。
杀手都收到了风声,没道理其他人不知道。
迎接他的唯有令人心烦的南潮风。
从西篱门往东,穿过御道便可以直达城东青溪河畔。
本地的士族以及王公贵族多半住于此地,以罗家的地位还不够格在这里新辟住所,他们只是顺道往同方向的作里,在那里罗家主已经派遣管事为一家人巨资置办了一处宅子。
早已经累得两眼昏花的罗家人只盼望早点赶回落脚地歇息,个个已无精打采,形同行尸走肉。
辟啪——
一声巨响,有鞭子往空劈了一声。
“没长眼睛的刁奴,竟不给我们王爷让路!”
车队前方骤停,后面紧随的犊车连环相撞,健牛痛哞,罗纨之与月娘等人也在车厢里跌作一团。
罗家主揉着脑门,撩帘而下,不明所以地看着来势汹汹的一行人。
“敢问……”
“你是什么东西,敢问我们王爷?”对方有恃无恐,鼻孔朝天,拿鞭子指住罗家一位哆哆嗦嗦的老奴,“他,刚才牵着犊车,冲撞了常康王的殿前犬!”
说罢手腕一转,鞭子斜指地上四脚而立的黑毛狗,那狗也凶得狠,虽然脖子还拴有锁链,但龇牙咧嘴,目露凶光,身子奋力往前窜,吠上一声,能将人惊退几步。
不过是只狗!
罗家主面色不豫,可对方打着“常康王”的名号,让他不得不敬小慎微地躬着身,“是我们的不是,还请王爷恕罪,我们这就让路绕行!”
“慢!——”矮小的导向卤簿阻止罗家主,朝后挥了挥手,上来两名健壮的侍从,他们一左一右把罗家老仆像是抓小鸡一样提了过来。
“这是?”罗家主有些慌。
罗家众人也纷纷探目,不知所措。
侍从擒住老仆,唰得一下就拔出刀来,不等任何人反应,刀“呲”得声就从他的后背穿胸而出。
“家、家主……”跟随罗家主二十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心口又凉又痛,他低头看上一眼,吓得血口大张,直张到唇口能打开的极限,仿佛是有什么巨物撑破了他的喉管口腔,喷薄欲出。
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下一双圆瞪的眼睛惊骇地看着罗家主。 ?? 罗家主也张口说不出话。
下一刻,侍从抽出刀,伸脚一踢,把老仆踹扑到罗家主跟前。
罗家主登时吓得往后一躲,脸色煞白。
刺客杀人不讲道理,贵族杀人亦没有道理!
路过的百姓鸦雀无声地看他们当街杀人,麻木的神情告知了远道而来的罗家人,这不是怪事、奇事,而是常事。
黑犬吠叫不止,侍从剁下老仆的一手扔给它,它叼着血淋漓的手掌,尾巴摇得打转,宛若得到的战利品正高兴。
罗唯珊刚好看见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
“得了,远道是客,不必太过。”
等老仆血流满地、恶犬啃骨正香,后方那辆从出现就格外招人眼的云母犊车钻出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宽袍阔带、头戴平巾帻,身无华饰但没有人敢小觑了他。
这便是风头正盛,最有望成为皇太弟继承皇位的成康王殿下。
罗家主勉强稳了稳心神,上前拜见,主动报了身份官职,惹得对方掀唇一笑。
“去年刚杀了一批尸位素餐的,金部曹缺人得很,不想千里迢迢从豫州调来,罗大人有能耐啊。”
罗家主冷汗涔涔,“王爷谬赞,下官才疏博浅,都是诸位大人赏识……”
常康王皇甫伋冷嗤声,把目光投往后面:“罗大人才智尚不好评判,但这巴结人的本事令人拍马难及。”
他意有所指。
“所以,六弟是来迎接我的?” 皇甫倓这一路又是伤又是病,气色极差,可是他那张极其肖像先皇的脸还是让皇甫伋的如临大敌。
罗家主躬身退到后头,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是受了池鱼之殃。
常康王莫名的敌意哪是冲着他一个末品小官而来,而是未知的竞争对手啊!
罗纨之从车帘往外看,颦眉难展。
建康,这就是贵族多如狗的建康城。
他们几十口人的罗家就像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落进湍流的江河水里,将再也无法掌舵自己的沉浮与方向,何其可悲。
两位王爷剑拔弩张,这时笔直的御道上涌来大批卫士、另有五牛旗仪仗彩旗飘扬,自卫士后方还高竖玳瑁长柄锦边五明扇,彰显著来人至尊的身份。
大晋的皇帝亲临了。
罗家主转头吩咐,率先朝着尘飞土扬的方向跪了下去。
路边看热闹的百姓、罗家女眷、仆从护卫皆下车、下马跪在地上,迎接皇帝。
一道轻柔饱满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两位弟弟这是做什么呀!”
罗纨之在人群后稍抬起眼睛,就见到一年约三十上下,头戴银白色纱帽、穿亮橙间白围裲裆、白色裤褶的男子,活像个球从皇帝的金根车上“滚”了下来。
在士林都崇尚林下之风、风雅志气,当朝的皇帝居然能把自己吃成一个胖子,还是很令人吃惊的。
此刻他圆润的脸上露出惊喜,憨态质朴,费劲地弯腰扶起皇甫倓,两眼含泪:“四弟可算是回来了!”
皇甫倓面色一改先前的冷淡,也微微哽咽:“劳陛下记挂,臣弟终于得见圣颜。”
皇甫伋在旁边冷哼了声。
皇帝飞快瞥了眼他的神色,竟缩了下脑袋,好像对他有些畏惧。
他小声凑近皇甫倓问:“这一路可还安好?”
皇甫倓如实以告:“千难万苦。”
皇帝惆怅地叹了口气。
“不过,臣弟得谢三郎与罗家相助,终于平安抵达建康。”皇甫倓不忘提携两位“盟友”。
“咦,三郎也在此?”皇帝惊喜,张目去寻。
罗纨之余光看见几道人影从旁经过,谢三郎换了一身广袖长裳,飘逸如仙。
适才他没有出现,应是去包扎伤口和更换衣服了。
“昀不过恰巧遇上,倒是罗大人费了不少心力。”
皇帝问起来:“罗大人,哪个罗大人?”
罗家主马上膝行上前,叩首道:“小人戈阳罗氏敬文,得度支尚书举荐,任金部都令史。”
“哦!”皇帝恍然领悟,“你就是那姓罗的……”
罗家主受宠若惊,他何德何能叫皇帝对他留有印象,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皇帝忽然就转头对谢三郎道:“三郎,我可是听说这罗家有一女,行九,靡颜腻理且又适摽梅之年,许你为妾也好免你夜半空虚啊……”
罗纨之在后面听到皇帝的声音清晰传来,如遭雷击。
她以为谢三郎答应了她便可安枕无忧,谁能料到堂堂皇帝居然也会插手他妻妾一事。
不过罗纨之并不知道,皇帝是无法插手高门士族联姻娶妻,他也就只能送一送美妾,且大部分人都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拒绝皇帝的美意。
在场人无不愕然,唯有罗家主心中雀跃,激动得身子都微颤。
这便是那位谢家人所说得“保准能行”,是啊,都由皇帝开口了,谢三郎应当是不会拒绝。
但听那边谢昀温声道:“多谢陛下美意,昀尚在父丧之期,不好迎美。”
其实三年孝期已经差不多了,谢家近来在为谢昀重新出任一事上活跃,可见拿孝期说项不过是在婉拒皇帝。
罗家主当头泼了一头的冷水,大失所望。
皇帝不肯死心:“怎么,你不喜欢?我可是听说这女郎生得貌美……那谁,罗九娘起来让朕看看!”
罗纨之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四肢失温变得僵硬无比,她低着脑袋,一动不动。
四周罗家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罗唯珊甚至嗤了声,在笑她被谢三郎当场拒绝,沦为笑柄。
可罗纨之哪会介意这个,她本就不想拔尖冒头,不想惹人注意,单是被谢三郎拒绝又被皇帝关注,怎么看也不会是件好事。
“九娘……”罗二郎在前面一些的位置跪着,回过头,担忧地轻唤她。
罗纨之醒过神,她现在已经在风口浪尖,若不听话,就怕那些权贵马上会眼睛眨也不眨地杀她喂狗。
她缓缓直起上身,在一干矮跪的人群里显眼。
雪颊染淡脂,鸦睫掩莹眸,琼鼻小巧,樱唇娇艳,暖阳光下,犹如一颗颤巍巍坠在花瓣上的露珠,脆弱惹人怜。
偏她又跪得很直,好像掐着一截细腰,铤而秀放的幽兰,风韵清雅,美而坚韧。
坚韧与脆弱就好像壳与肉,掐开看似坚硬带刺的外壳,里面却是柔软易咽的嫩肉,更令人心痒难耐。
皇帝失态地大咽了口唾沫,心口怦怦跳。
旁边的常康王皇甫伋也目不转睛盯着。
皇甫倓看见两人失态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
“谢三郎这……”
皇帝实在想拉住谢三郎的衣襟晃一晃,这绝色你都不要,他想要还不敢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