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掌柜身材不但魁梧,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上还有道从额头到左眉峰险险擦过眼角的狰狞伤痕,犹如爬着一条蜈蚣。
凶神恶煞,不像普通平头百姓。
若非他先前那声招呼,罗纨之险些想夺门而出了。
“……你是这儿的掌柜,廖叔?”
“我是。”廖叔狐疑地眯起眼,“你们不是客人?有事?”
罗纨之赶紧从袖袋里翻出自己的铺契递给他,“我姓罗。”
第一次与自己的生意打交道,再加上掌柜的模样不善,罗纨之本以为自己会害怕退缩,但奇异的是她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紧张,反而有什么澎湃的东西充盈了她的胸腔。
——又好像有道声音在耳边告诉她,这将会是她光明的开始。
罗纨之努力扬起微笑:“——是你的新东家。”
烛光摇曳,落下凝结的烛泪。
坐聊一个时辰,罗纨之已经把铺子情况了解七七八八。
生意可以用惨淡二字来形容,这蜡烛铺的掌柜廖叔非但没有给她赚到钱,还伸手朝她要工钱。
他脸上布有狰狞伤痕,眉心深刻着川字愁纹,为五斗米厚起脸皮向第一次谋面的小女郎要工钱的确不厚道。
但实在是铺子里生意太差,赚不到几个钱,他守着这里勉强温饱,度日辛苦。
可罗纨之自己的工钱都还没到时间发,哪来多余的钱给他。
……若是搞不好,她可能将来得用在谢府当奴婢的工钱来养他了!
想到这里她头痛不已,就如同每一个擅长画大饼的奸商一样,安慰廖叔道:“不急,等铺子生意好了,你的工钱自然少不了。”
罗纨之把进出的存货册翻阅完毕,合上打算带回去仔细研究。
“东家娘子,这烛火生意实在做不下去,要我说不如学学旁边的铺子,卖点脂粉首饰,咱后头这可是个销金窟。”掌柜廖叔握起拳头只留下个大拇指,朝后方指了指。
清歌告诉过罗纨之,她的蜡烛铺子背后是建康有名的风月地,千金楼。
那栋足有五层高、占了一条整条街长,坐落于秦淮北岸面朝南边,霸占了最好的风光。
掌柜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风月地接待的都是权贵,里面的姐儿每日都在钻研怎么打扮自己,胭脂水粉、首饰钗环的消耗可想而知,这才是源源不断的进项。
罗纨之何尝不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胭脂首饰都要成本进货,她哪来那么多本金?
没有本金,她只能在这蜡烛堆里雕花……
雕花?
这个词忽然闪入罗纨之的脑海,她沉思片刻,慢慢露出笑容来,对着掌柜道:“你说的对,我们后面可是有座销金窟啊。”
她的蜡烛往哪里卖才能获得更丰厚的利润,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
要的不是降低蜡烛的成本,而是提高蜡烛的售价。
掌柜好奇问:“东家娘子是有了想法?”
“晚些再说。”罗纨之并不打算现在告诉他,收拾好东西就打算带着南星回去。
素心给了她一定的自由,她也要遵守规定,不能让素心难做。
罗纨之在掌柜的相送下走出蜡烛铺子,还未戴好幕篱,旁边夹巷突然钻出了几只灰色的老鼠,叽叽叫着,从他们面前跑过去
罗纨之提起的脚半晌没敢落到地上,直到目送最后一只老鼠跑没影,她才扭过头,朝那缝隙里望去。
那原本是一条排水沟,被两边的屋檐挡得密不透光,昏暗一片,只能勉强看见有团黑影在往外挤。
依稀能看出是个人样,只是那人生得胖,故而在那逼仄的夹壁里挤得相当费劲。
“谁啊?”南星好奇,伸头去看。
“快!——扶……朕、扶我!”里头的人大口喘着粗气,朝外面伸手。
罗纨之因为印象深刻,一下听清那道声音,大惊失色,一把将南星往后拽。
那昏庸荒谬的狗皇帝为何在这?
罗纨之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离开,不能和皇帝扯上关系。
然而没等罗纨之拉南星逃走,皇帝已经兀自扶墙钻出。
他满头是汗,用手作扇,对着自己赤红的脸扇了几十下风,喘着大气抱怨:“怎么、怎么没人来扶我!”
南星跟在谢三郎身边也没少见过这些贵人,故而也认出皇帝,吃惊地睁圆了眼:“陛下!”
“嘘!——”皇帝紧皱眉心,用手指抵住嘴唇,十分严肃地嘘声,“别吵!”
南星捂着嘴,乖巧地消了音。
“是你!”皇帝转眼又看见了罗纨之,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声惊呼之后他连忙压住自己的嘴,仅用两只小眼睛骨碌碌打量罗纨之。
他记得这美人!
“……见过陛下。”
早知道这皇帝不靠谱,也没想到这么不靠谱,瞧他过来的方向,刚刚八成是在千金楼里胡闹。
这还是大白日的。
罗纨之刚行了礼。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从尽头传来,夹杂着几道听不清的呼喊声。
肥胖的皇帝顾不得再多看美人几眼,立刻蹦了起来,冲着罗纨之急急嚷道:“快!快快藏我!把我藏起来,他们是来抓朕的!”
罗纨之脑子懵了瞬。
这皇帝又在搞什么,这是建康,谁会来抓他?
“罗九娘,你可别恩将仇报啊!我把你塞进谢三郎院子里,是多少人可望不可求之事!”
皇帝不提这个倒好,一提罗纨之都要气笑了。
不过,她虽然恼,但还知道轻重缓急,皇帝这急上火的样子,只怕她若不帮,日后要被他记恨。
“去我铺子里躲一下吧。”她指住黑漆漆的蜡烛铺。
皇帝往里面瞄了眼,嫌弃地皱起脸,但很快他就识时务地拎起袍袖一溜烟窜了进去,别看胖,还怪灵活的,只是顺道还用肥胖的身子把另外半扇门也撞开了。
“吱呀——吱呀——”
半扇门还在那里晃,来追皇帝的人已经风风火火赶来。
他们在外面徘徊了一阵,没找打什么线索,迳自往前找去。
南星出去张望了几眼,回来告诉两人。
“人都走了。”
“罗九娘,这次算是你救驾有功,你放心,朕不会计较你先前的失礼,还会给你嘉奖。”藏在桌子下的皇帝兴奋道。
罗纨之举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在他面前蹲下,侧头往桌子底下去看,“陛下要赏我钱吗?”
皇帝抱住双膝,委屈地缩着身子,他脸上的胖肉随火苗晃动而跳跃。
“欸,钱多么庸俗!你在谢三郎身边怎么也会这么市侩,谢三郎可不喜欢市侩的女郎。”
皇帝激动,喋喋不休,忽而自己打住了话头,又砸吧几下嘴道:“是了,他是不喜欢你,朕要送你这美貌女郎给他做妾,他还瞪朕,哼!”
皇帝觉得谢三郎是占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那陛下要赏我什么?”罗纨之才不关心他对谢三郎有什么怨言。
皇帝眼睛眨了眨,想了好一会,卖了个关子:“不着急,你过几日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南星告诉罗纨之,追皇帝的是国丈家的人,也就是建康八大家族之一的陆氏。
陆皇后善妒,皇帝的后宫里都被皇后整理地服服帖帖,所以他喜欢跑外面来“偷吃”。
陆家还敢管皇帝的私事啊?
罗纨之对于这些无法无天的世家又多了几分忌惮。
三天后,罗纨之没等到皇帝所谓的谢礼,反而等来一场“鸿门宴”。
那是为成海王皇甫倓举办的接风宴,也是他的相亲宴。
皇帝与皇后做主设宴太极宫东堂,想把建康适龄女郎叫入宫中参选,不过,不是所有的世族愿意把女儿送来,就比如谢家来的只有族长谢珏、宗子谢昀还有谢家长房的谢曜夫妇,族中女郎无一露面。
罗纨之是唯一个被点名道姓叫来的女郎,她身份是谢家婢女,不是谢家的女郎,故而谢家没必要为此忤逆皇帝。
可这就成了罗纨之煎熬的开始。
若皇帝口里的“赏赐”便是要她出来“招人眼”,罗纨之恨不得那天对皇帝见死不救。
“这就是三郎收下的新婢女?真没有想到还能留在谢家,三郎难道被这微末女郎魅惑,故而起了怜香惜玉之情?”
谢公的长子,谢家的大郎君谢曜带着夫人王氏走到谢昀身边,罗纨之努力缩在谢三郎身后,也免不了被他们注意到。
谢昀睨了他一眼,微笑:“大兄何时关心我院子的事来?”
“我们也就是好奇,三郎院子的人向来问不出点东西,所以这还是头一回见这女郎呢。”王夫人没有她夫君那么咄咄逼人,教养极好,温言细语,打量一番就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莫说三郎,我见亦怜。”
“王大娘子抬爱了,蒲柳之姿,岂敢与芷兰夺色。”罗纨之头也没抬,对王娘子谦卑地行了一礼。
至于对她出言轻贱的谢大郎君,她理所应当地忽略了去。
谢曜何曾被人忽视过,更何况这罗氏女是什么身份,她岂敢?
但不等他发作,谢昀偏头对罗纨之温声道:
“我看你家人也到,若想过去打个招呼就去吧。”
不是命令,而是带着几分商量的语气。
谢曜夫妇两人脸色皆变,谢三郎对这个罗家女未免太过好了,哪有主人在此,让个奴婢自顾自地去见亲友,岂不是没了尊卑。
罗纨之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谢三郎说的是罗家人。
罗家主身为成海王的“恩人”,在这接风宴上也有一席之位,罗纨之知道月娘是绝不可能被带来参加宫宴,来的只会是罗家主和冯大娘子或许还有罗唯珊,对这三人她委实提不起劲,但谢大郎君在这儿阴阳怪气也恼人,她还是先避一避为好,遂告辞而去。
罗纨之离开后,谢昀才看向谢曜。
“大兄有话直说。”
“三郎不要误会,我是担心你忘记已经当着陛下的面拒绝纳妾,不要日久生情,对这小女郎起了心思,岂不是朝令夕改,叫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