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开宴了。”
宫宴本就迟开,等人到齐又耽搁了段时间。
罗纨之是没有单独的席位,她作为随婢便跪坐在谢三郎的身后半步,旁边的位置坐着谢曜和王夫人,他们是并排而坐。
至于罗家人,罗纨之晃了一圈眼也没有找到。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心思管罗家人,注意力全落在摆满浮雕兽纹漆案的各色凉菜、热菜和糕点上。
在她出门前,素心塞了几块甜糕叫她垫肚子,但甜糕好消化,兴许等不到宫宴结束,她就能把自己饿晕在这里。
她只能眼巴巴看着不说,旁边还有对如漆似胶的夫妇自个安静吃也不成,非要你来我往交流起来,一字字、一句句钻入她耳中,勾着她腹中的馋虫造反。??
“夫人,你尝尝这块鳜鱼,味鲜肉嫩。”谢曜夹了筷子菜给王夫人。
王夫人也捻了块糕放进他的盘子里,笑道:“夫君别只顾着我,你也吃,这宫里的豆糕味道不错。”
罗纨之忍不住看着这对夫妻久久出神,直到手指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下。
她转回眼,见到是一碟垒如宝塔的蜜枣豆糕,刚刚宫婢把它搁在谢三郎面前时她还盯着咽了下口水。
谢三郎这是把整碟都从几案上端了下来,放在她的膝前的地上。
罗纨之抬头去看他,谢三郎手握玉杯,目光直视前面的歌舞,偶尔偏头跟旁边的谢公交谈几句,就是没有回头看过她。
罗纨之放目眺望。
金碧辉煌的东堂侧殿穷奢极欲,金龙塑柱、梁垂珠帘、紫纱步障、琉璃为灯,身着华服的权贵们欣然坐于其中,海陆珍馐皆盛于前,是她从未见过的盛景。
不知道罗家主会不会与她一样,心中生出自己始终与这儿格格不入的惶然。
她偷偷拿起块豆糕,趁没人注意,整块塞进嘴里。
甜软的滋味抚。慰了屡生津。液的舌头和饿得鸡鸣的肠胃,也把她哽出了眼泪。
她不敢有大的动作,用袖子遮住手,小力捶在檀中穴的位置,帮助自己咽下那超出负载的美食。
女夫子曾说过贪多嚼不烂,这道理就是如此。
如今她嚼不烂又何止是这块豆糕,还有诸多求而不得的奢望。
罗纨之原以为自己的动作小不会被人注意,但是谢昀耳朵尖,还是藉着饮酒的动作回眸看了她一眼
只是她没有留意到,因为旁边谢曜与王氏笑声再次吸引了她视线。
这个谢家大郎在她面前骄矜傲慢,但在自个夫人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不但细心体贴还柔情似水。
他们家世相当,又情投意合,怕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只瞧了一会,罗纨之就低下头盯住地上的豆糕,微湿的眼睫垂下一圈深色的阴影,掩住了她眼里的怅然与苦闷。
哪个女郎没有在情窦初开的时候想像过自己未来的夫郎,但是这世上女子婚事向来犹如一场豪赌,更多的还是身不由己。
于她而言更是如此。
谢昀目光从她两片浅蹙的翠羽上掠过,投向旁边咧着嘴、喜眉笑眼的谢曜。
他略一皱眉。
从前不觉得,但他这位兄长是不是在外面太不知收敛,笑得太张扬了。
收回视线,他在桌面又巡视了一番,把一碟颜色鲜艳的果子拿了下去,轻轻搁放在了豆糕的旁边。
第33章 反击
这次罗纨之看见了。
红艳艳的果子还带着水珠, 被翠绿的嫩叶衬得娇艳欲滴。
一碟豆糕、一碟果子并排在眼底下。
罗纨之抬起头,谢三郎听见了动静,“想吃点别的?”
“……不是。”罗纨之奇怪。
谢三郎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好似一桌子菜任她点般。
她又鬼使神差想起罗唯珊从前养的那只很会拿架子的狸花猫。
好鱼好肉放在面前愣是支棱着脑袋不吃。
罗唯珊为了哄猫儿多吃点,换着花样, 今天一碗剔刺鲈鱼肉, 明天是蛋黄佐鲜羊。
现在的罗纨之就感觉自己成了那只猫,而谢三郎在哄她。
她的心蓦然一震。
太奇怪了, 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舞伎挥动水袖, 侧下腰肢, 形如拱桥,在渐小的鼓点声乐当中结束了一场舞,皇帝用力拍着掌,口里喊着赏。
众臣纷纷跟着起哄。
很快,中央的场地空了下来, 两边的视线得以交汇。
罗纨之正好看见对面有两张熟悉的脸孔凑在一块交头接耳。
不正是先前在树下看热闹的那两位夫人, 紧接着她们又扭头与身后的夫人一起分享趣事,最后望着她的方向, 笑得花枝乱颤。
那同情兼轻视的眼神一个个递来,或许都认为她不配坐于华堂,更不该坐在谢三郎的身侧。
可那又如何。
罗纨之挺直了后脊,并在那诸多看热闹的眼神里,浅浅弯了眼,露出了个微笑。
笑她的人没有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淡定, 渐渐也不觉得好笑。
更何况她旁边谢三郎的目光也若有似无地瞥来, 让人不得不避开。
这时候有人站起身,拱手道:“惊鸿舞宫宴次次都有也不稀奇, 臣倒是听说昔日荆州有双绝,其中有位月珠娘子,琵琶一流,编的那曲《飞天舞琵琶》更是天上仅有。”
几声附和在席间呼应,纷纷同意他的说法,就好像他们亲眼目睹过一般。
罗纨之笑容一收,手指紧紧攥住膝盖上的衣料,她循声望去。
开口说话的人年约三十,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深紫衣,腰环玉带,两撇胡子两端成菱形微微上翘,配着他倨傲的嘴脸,和皇帝虚心倾听的神态不难看出此人位居高位。
此人无端端提起月娘是想做什么?
月娘早已销声匿迹。
“哦,吾都不曾见过!陆国舅快讲讲,这位月娘何在?”皇帝高兴抚掌,兴趣盎然。
“可惜月娘已经嫁人了。”陆国舅摇了摇头,相当惋惜。
“啊……”皇帝大失所望。
嫁人了,那说明年纪也大了。
陆国舅很会拿捏皇帝的心情,话音一转,又笑眯眯道:“不过她还生得一女,如今就在这席上——”
闻言罗纨之心已经凉了一半,她明白这陆国舅完完全全是冲着她而来。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就道:
“陛下若是感兴趣,不如令她出来,为大家弹奏一曲琵琶,助助兴!”
“好啊!”皇帝拍着膝,快声道。
皇帝爱玩闹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陆国舅十分懂得投其所好。
“陛下。”
皇帝正高兴,忽然听见一道松沉轻缓的嗓音传来,就好像一盆子冷水浇到他头顶,凉意顺着他的短胖的脖颈溜了进衣服下,激得他打了一个战栗。
他扭头看向谢家的席位,正襟危坐:“三郎,呃,有事?”
谢昀没有起身,只是放下手里的酒杯,他将脸转向皇帝,笑容很浅,只有那唇角看得出细微上扬的角度,似乎只是在表面上维持对皇甫氏的一点尊敬。
他朗声道:“这是为成海王殿下而办的接风宴,昀以为不该本末倒置,变成歌舞之地,岂不是淡了陛下对兄弟的拳拳之心,陛下以为呢?”
皇帝马上点头如啄米,就跟学生见了夫子一般老实:“三郎说得有理……”
陆国舅紧跟着道:“谢三郎何必扣大帽子给陛下,还是不舍的借你的人给陛下高兴高兴,找这理由就不算高明。”
“啊?三郎的人?是指……”皇帝瞥了眼谢昀身边低着脑袋的罗纨之,他眼珠转了又转,恍然大悟。
是了,这女郎从豫州来的……豫州可不就在荆州的旁边。
“陛下,难道您就不感兴趣,月珠的琵琶就连谢三郎的尊父都赞不绝口。”陆国舅一扭头,朝谢昀挑眉:“当初谢三郎在云海台不也说过,憾不得天籁声,就有人告诉你月娘还有女儿,如今陛下大方把她赏给了你,全了你的好奇,怎的还小气起来,不肯与人分享了?”
罗纨之一怔。
罗家主莫非正是因为听到这个传闻的缘故,才自信满满觉得谢三郎一定会接纳她?
只因为对方一句再随意不过的话,她就落到这身不由己的地步?
虽然罗纨之清楚,这也怪不到谢三郎头上,要怪就怪她权欲熏心的父亲,也怪这低踩高捧的现状。
无论有没有谢三郎,她的命运早已经被罗家主决定。
这番话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陆国舅指的就是罗纨之。
那个被谢三郎当众拒绝纳为妾,又“无奈”收为婢的罗家女。
罗纨之胸腔里烧着一把火,但又不能显露半分,唯有那紧绷的唇线泄露她心底的悲愤。
这些权贵路过都要踩她一脚,就因为她无权无势,因为她弱小无助。
皇帝是越发好奇,屁股都快坐不住龙椅,脑袋抻得老长,“真有那么好听?”
谢昀的父亲谢璋极擅音律,素有才名,能得他夸奖的必然是极好的,皇帝爱玩闹,也喜欢听乐,是以这会被陆国舅说得心痒难耐。
“但看谢家允不允了。”
陆国舅好整以暇望着谢昀,望着谢珏,但凡他们有一个坐不住,那就有好戏看了。
都说风水轮流转,可王氏一族没落,他们陆家没能抢占先机,给谢家后来居上,掌握大局,成为世人口里的顶级门阀,权倾天下。
可恨他们族中子弟还都不如谢家争气,眼见就快没有招架之力,好在老天开了次眼,谢璋的死带给他们三年喘息的机会,紧锣密鼓地往朝廷里塞自己的人。
如今孝期将满,谢家寄以厚望的宗子即将出山做官,势必会引来一场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