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覆乔木而生,何错之有?”
罗纨之看着被她一言惊住的庾十五娘和众女郎,道:“它若是乔木,必也能够顶天立地,可它生为藤蔓,亦是天地之灵,不过向生而存,何必苛责?”
正所谓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
罗纨之并不觉得自己可耻,可耻的只是这个世道。
“你……”庾十五娘很想骂她胡说八道,妖言惑众,但是心里又隐隐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
“书上是圣人道理,但我……宁作我。”
徐徐清风引树啸,层层叠叠的树影晃动间,罗纨之笔直而立,宠辱不惊。
院墙一隔,一行人刚走过。
“好个宁作我,不知是谁家的小女郎,还有这般睥睨天地的傲气。”
罗常青冷汗直流。
心里暗暗把罗纨之骂了好几遍。
父亲要他过来打声招呼,他说破嘴皮才请动庾七郎帮忙,把谢家郎领到这里,正要叫罗纨之出来,偏偏撞见她人前大放厥词。
这会再让她露面,岂不是让人马上听出是她来。
他只能违心道:“刚有风声,听不真切。”
庾七郎摇着扇子,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谢昀和罗常青。
这两个人打什么哑谜呢?
连他都听出说话的小娘子是罗九娘。
第5章 赠衣
罗纨之的话让众女自讨了个没趣。
原以为此事就此了,没想到还不到一刻,就有个婢女端着一圆缸水从她身边经过,装作脚崴,将水泼向她。
罗纨之惊察,折身要走却还是晚了一步,身后从大腿到脚踝的都给淋上一片水迹。
几声嗤笑不加掩饰从旁边传出。
罗纨之看见最明显那处,罗唯珊眼里带着得色,好像就盼望着她会为此伤心难过。
毕竟这身衣,是她从前不曾有机会穿的华服。
衣料是刺绣花罗,昂贵稀少,还是罗家主特意为她准备的。
“奴笨手笨脚,还请娘子恕罪。”周家的奴婢乖顺拜伏在她面前。
豫州不似建康,还没有动辄随意打骂下奴,取人性命的风气。
所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娘子为表明自己宽宏大量,必会好言体贴她的“不小心”。
罗纨之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有受此婢的大礼,“你是周家奴,盛宴上行事出错,当向主母请罚,我为客,不好代劳。”
小婢女闻言,后背立即惊起一身冷汗。
对方强调“周家”,就是点出她吃里扒外,居然帮着外人戏弄主人请来的客人,虽然这位罗九娘子并不是什么贵客,但也是正经的外宾。
若真闹到家主面前,好面子的大娘子还不得剥掉她一层皮!
婢女顿时诚惶诚恐,嗓音颤颤:“奴千错万错!还请娘子宽宥!”
看出罗纨之并不想轻饶人,罗唯珊身后的一位着黛色襦裙的娘子开口道:“不过是一身衣裳,何必为难下人,还是因为罗九娘子没有衣裙换?那好说,我给你一套便是!”
不但帮婢女说了话,还顺便嘲讽了罗纨之的穷酸。
几名贵女当即附和笑起来。
罗唯珊脸色微变,她们罗家好歹有五六家布坊,占据戈阳布市半壁江山,怎会沦落到无衣可穿的地步。
不过对方是高于她们罗家的氏族,罗唯珊只能把害自己也跟着丢面子罗纨之又狠狠瞪了眼。
罗纨之牵裙看了看,口里道:“不过是清水,等衣服干了就是,若世人行差踏错,也能像清水自干,那便用不着律法常规。”
“娘子所言极是。”婢女涕泪满脸,只好认错,心里后悔不已,早知道这位罗娘子这么不好对付,就不收那银镯了,惹一身腥。
寻事的贵女笑不下去,罗纨之顺势朝众女道:“九娘衣容有差,离开片刻。”
她找来另一个面善的周家婢女,请她带自己到方便之处,自行等待裙上的水迹干透。
周宅的院子里有一池塘,四周花草旁植,阶柳庭花,生机盎然。
景比人美,罗纨之不由看得出神。
忽而一名眼熟的郎君从对面匆匆而过,不是庾七郎又是谁。
庾七郎和谢九郎关系亲近,若是跟着他,说不定就能见到谢九郎。
罗纨之看身后左右,无人注意,才提裙跟上。
曲槛迥廓,移步换景。
罗纨之应接不暇,只顾跟上庾七郎。
不多会,一人从旁闪,伸臂拦下罗纨之。
那侍卫眼熟,正是那日马车旁伴行的护卫之一。
罗纨之都不得不感慨自己运气好。
“娘子请留步。”
罗纨之眼见庾七郎绕了个弯,就进入不远处的湖心暖阁里头,而侍卫又拦在这里,犹如此地是他们谢府一样。
“我有事想见你家郎君,可否替我通报一声。”
“郎君不见女郎,不必通报。”
罗纨之愣了下,忐忑道:“郎君是不见所有女郎,还是不见我?”
“娘子不就是女郎?”苍怀奇怪反问。
原来不是针对她啊。
罗纨之松了口气,轻生道:
“幸好,我还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令郎君厌弃。”
她正说着话,面前的侍卫忽然后退了一步,拱手欠腰,行上礼。
罗纨之察觉身后有几人接近,隐约又嗅到那苦甜交织的沉水香。
“罗娘子如此雅人,怎么会惹人厌弃。”松沉温润的嗓音随风而至。
谢昀竟然从她身后出现。
罗纨之迟了片刻,这才想起她的裙未干,连忙转过身拜道:“小女见过谢九郎。”
“你知道我是谁?”
罗纨之微敛眉眼,轻轻点了点头。
谢九郎不对她介绍,她只好自己挑破他的身份。
总之不能还停留在陌生人那一层,令关系不得进展。
“那日回去,小女仔细想了想,戈阳城里能有郎君这样气度风采的从未见过,只有那位新到的谢家郎才有,谢郎君帮了小女,小女却只有鄙陋之礼相赠,心中过意不去。”
谢昀浅笑,“无妨。”
罗纨之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谢礼,趁热打铁道:“听闻谢九郎喜欢歙砚,愿以此砚为谢郎君相助。”
谢九郎擅书,笔墨纸砚之物总能投其所好。
谢昀视线从她手心托住的小木匣一扫而过,并不轻纳,笑道:“举手之劳,何必破费,我已得女郎一花相赠,恩情了结,再无干系。”
他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前面的数句,而在随后的那八个字。
谢九郎虽然嗓音温和,可话语锋利,面子薄一点的女郎此刻怕已经臊红了脸。
罗纨之没想到送个礼也这样艰难,可谢九郎不收礼,她的话都没法继续说下去。
她今日难得着盛装,乌鬓如云,宝树流苏掩着盈盈水眸,眨眼间就揩去漫上的泪雾,只余万分委屈,口里说着认错之言:“郎君尊贵,是小女思虑不周,这就回去另择厚礼,再来拜会……”
说罢,她提步就要从谢九郎身边走过。
谢昀立着未动,垂在身侧手臂被她摆动的手轻柔擦过,女郎鬓发上金色的流苏晃在他余光里,一闪即离。
她脚步不停,迳自往前。
“郎君……”侍卫苍怀刚抬起眼,又仓促低头。
谢昀的脸微微转至身后,抬眸一瞥,才得知是什么令自己的侍卫如此失态。
罗纨之刚刚站着不动,不显裙上的湿痕,此时走动,腿牵着裙,裙扯着腿,色浅质薄的湿裙沾着她的细腰、圆臀、大腿,几可算得上隔衣可视。
这女郎与建康里头因盛行飘逸美感而把自己饿得瘦骨嶙峋的女郎不一样,看起来健康许多,至少并不吝啬该生肉的地方生得饱满些。
而且,即便长裙如此不堪,她却还能走得很美,交替的长腿稳稳向前,腰带上垂落的飞襳犹如贪蜜的长蝶,伴着她的行走翻飞,而她则像花枝摇曳在暖风中,抖擞着娇嫩的花瓣,散发着馥郁的香甜。
她刚刚就是这般,一路行来?
虽有些多管闲事,但想到自己应该“温柔”的做派,谢昀还是开了口:
“罗娘子留步。”
听见声音,罗纨之多行了一步才肯停,人未转过身,先是抬袖飞快往脸上擦了几下。
这是哭了?
还以为这女郎有舌战“群雄”的本事,必是铁肠石心,没想到也是柔肠易碎。
谢昀偏头对苍怀先吩咐:“去拿一件新罩衫给罗娘子。”
“郎君不必费心,无功不受禄,不敢受新衣。”罗纨之低声回道。
谢昀缓缓走到她身侧,轻言道:“女郎赠我以新砚,我还之以新衣,不正好?”
罗纨之一愣,忽然抬眸直视谢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