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亚恒顿了顿从她手里接过手帕。
温芙冲他点了点头,她大概觉得他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又继续向前走去。
温芙的确不准备去圣心教堂,她要去的地方是教堂后的一间礼拜堂。黄昏的夕阳穿过两边巨大的彩绘玻璃窗,投射到地板上映照出五色的光芒,空无一人的圣坛显得安静而空旷。
这间礼拜堂的历史非常悠久,数次重修之后唯一被完好无损的保留下来的是圣坛的天花板上特罗西绘制的《天国》,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画作了。温芙站在圣坛中央看着头顶的壁画,这座城市以它辉煌而灿烂的艺术史为傲,任何人置身其中,都会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渺小如烟尘。
“你在想什么?”身后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温芙转过身,发现公爵正站在她的身后。
扎克罗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并没有跟着其他亲卫。温芙有些意外,但又隐隐感到情理之中,她向他行礼,也为自己未能及时发现他的到来向他道歉。
“如果你要为此道歉的话,那么我也应该为我的突然出现而道歉。”扎克罗伸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开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作为这座城市的领主,他的确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他走上圣坛,跟她一起抬头看向头顶上的巨幅壁画,温和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站在这儿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我的画或许有一天也会出现在那面墙上。”她的声音不高,但傍晚五点半的礼拜堂因为她的回答仍旧响起了一阵空旷的回音,天使躲在《天国》的云层后,悄悄探出头,像是想要看看是谁这样不自量力。
扎克罗却发出了沉沉的笑声,看得出来他并不讨厌这样的野心。
“有人和你说过一样的话,”他说,“但她没有实现她的承诺。”
“您是指洛拉小姐吗?”温芙大胆地猜测道。
扎克罗微微扬起了眉角:“看来她跟你说过有关我的事情?”
“不,是因为您先认出了那幅画。”
那幅《情人》的确是一幅仿制品。
温芙最早在洛拉的画室里见过它,那幅画上画着一个男人的背影,单人的肖像画很少会有这样的角度。洛拉大多数的作品都卖给了教堂和镇上的商铺,只有这幅画一直存放在她的画室。
她在洛拉身边学画时,曾经试着临摹过那幅画,却总是画不出那种神韵,直到里昂的话点醒了她。或许泽尔文说的没错,他们有过一段感情,因为那是情人的画笔。
“她把您画得很英俊。”温芙说。
“就像你画泽尔文那样?”公爵打趣道。
隔了这么多天,温芙突然后知后觉地为那天说过的话感到害羞起来。
扎克罗在礼拜堂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温芙迟疑了一下,才跟着坐在了他的身旁。
“跟我说说她吧。”他看着墙上的壁画对她说,“她现在过得好吗?”
温芙不动声色地窥视了一眼他的神情,像是想要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但是他似乎的确对洛拉的离世一无所知,于是温芙垂下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她不久前已经去世了。”
礼拜堂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许久之后,她听见身旁的男人问道:“因为什么?”
温芙:“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医生说她死于突发性心梗。”
扎克罗沉默了一会儿,有好一会儿,他们之间没人说话,像是用沉默哀悼死亡。黄昏温柔又令人感伤,扎克罗再开口时,声音都低沉了许多:“她有跟你提起……过去的事情吗?”
温芙猜他大约真正想问的是洛拉是否曾和自己提起过有关他们的过往,她诚实地回答道:“没有。”
扎克罗听起来并不意外:“那么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会聊起什么?”
“她的那些画。”
“她的那些画……”他重复了一遍,突然笑了起来,“哦,她向来只关心她的画。”
他的语气像是嗔怪,但是并没有任何的不快。温芙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过往,但她猜测那应该不是个糟糕的故事。
扎克罗转过头,温柔又专注地看着她说:“告诉我,她后来还有继续画画吗?”
温芙:“她画了许多。”
“那就太好了。”扎克罗这样说,“那太好了。”
他们一起在这间无人的礼拜堂里坐了十分钟,最后扎克罗像是终于想起今天来见她的原因:“我听说了那天在公馆发生的事情,是你救了黛莉。我应该要感谢你,你希望得到怎样的嘉奖?”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而且我并没有做什么。”温芙问道,“黛莉小姐还好吗?”
“不太好。”扎克罗回答,“这正是我来这儿的目的。”
温芙愣了一下,下意识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扎克罗温和地看着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来蔷薇花园住一段时间。”
从礼拜堂出来时,太阳还没有下山,杜德笼罩在一片美丽的霞光下。
温芙顺着小路回到广场,发现广场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亚恒已经换掉了身上那件沉重的盔甲,只穿着一件普通的短袖衬衣,敞开的领口处露出一小片健康的小麦色肌肤。
他听见脚步声时回头看了过来,温芙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随后她朝他走了过去,低下头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在等我吗?”
第19章
在夕阳的余晖里,亚恒坐在广场旁的台阶上。五分钟前,温芙说要请他喝点东西的时候,他以为她要去对面买杯水。结果没想到她径直走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酒馆,随后端着两大杯啤酒从对面回来。
酒杯里加满了冰块,上面还有一层浮沫。
“你喜欢这个?”亚恒有点意外。
温芙摇摇头:“我第一次喝。”
话虽这么说,但她盯着手里满杯的酒液,在酒馆门口卖啤酒的时候她就好奇过它的味道。
金黄的酒液有麦芽的香气,她低头抿了一口,只沾到一点浮沫,没尝出什么味道,于是又咕噜咕噜往下灌了一大口,随后就拧着眉头将脸皱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一大口酒咽了下去。
亚恒看见她困惑地抿了下嘴唇,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热衷于这种味道,叫他不由得轻笑出声。
温芙不禁朝他看了过去,脱掉沉重的骑士服后,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和这座城市里的其他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他穿着已经洗得有些发旧的衬衫,袖子并不规整地卷起,随意地盘腿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随后喝了一大口啤酒,抬手用拇指随意地抹掉了嘴角沾到的浮沫:“我第一次喝酒是在城里处决了一个凶犯,酒精有时会让你分不清那种心跳过速的原因是因为害怕还是刺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起这个,不过温芙在听了这话之后默默地看着手里的啤酒,又迟疑着喝下一大口。舌尖的苦涩渐渐散去之后,麦芽的回甘还残留在口腔里,亚恒说的对,酒精刺激着她还突突跳动的心脏,却让她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之前在教堂假扮泽尔文殿下把我引开的人是你吗?”亚恒猝不及防地问。
温芙愣了一下,亚恒从她的表情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是你。”
既然已经被发现,温芙也不再隐瞒,但她还是不禁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亚恒:“我后来想起那天在教堂见过几个科里亚蒂家的人,他们似乎也在找什么人。”
温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舞会那天,你愿意替我去向公爵传话,也是因为这个?”
她现在有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特意等她回来,他们仅有的几次交集里,她似乎一直都在做着危险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你和泽尔文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别告诉他我知道了这件事。”亚恒说。
“为什么?”
“我不希望他对此产生什么顾虑。”
温芙:“听起来他是个糟糕的主人。”
亚恒笑了起来:“不,不是这样。”
他突然又说:“其实我之前在杰克酒馆的门口见过你。”
温芙看起来并不相信,主要是她觉得没人能一眼把她和酒馆门口的小丑联系在一起。
“准确的说,是我记得你哥哥。”亚恒说,“我那时还在巡查队,每天早上从那儿经过的时候,都能看见他站在酒馆门口卖啤酒。早上的生意其实不太好,但他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会热情地和每个经过的人问好。有一次我夜班结束,他叫住了我,问我愿不愿意买瓶啤酒,这样他今天就能提早下班了。”
温芙:“你买了吗?”
亚恒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我买了两杯,我们一块在清晨没人的码头边聊了会儿天。他说他很喜欢这座城市,希望有一天能攒钱在城里买下一间属于自己的店,把妈妈和妹妹都接到城里来。”
温芙知道那一直是温南的心愿。对温南来说他出生后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城里度过的,那时候爸爸还在,他们在城里拥有一家小小的颜料店,他在那条街上度过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温芙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亏欠感。就好像是因为他比妹妹多享受了三年的快乐时光,才使温芙对这座城市并无眷恋的。
亚恒又继续说道:“后来我被老公爵夫人选中,成为了泽尔文殿下的亲卫。最后一次在城里巡逻的时候,我经过那家酒馆时发现门口的小丑换了人,于是我找你搭话,想问你之前那个卖啤酒的小丑去哪儿了,你告诉我只要买一瓶啤酒你就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温芙感到有些尴尬:“所以呢,你买了吗?”
“还好一瓶啤酒只要五杜比。”亚恒无奈地说,“结果你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但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温芙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因此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那时候……很缺钱。”
亚恒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知道。”
“听起来我应该再请你喝杯啤酒。”温芙小声嘟囔了一句,她举起手里的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他温和地说。但没等她拿回去,亚恒已经将她手里的酒杯接了过来,“但你不应该再喝了,你看起来还没有到可以喝酒的年纪。”
温芙想要反驳,但鉴于这个谎言太容易拆穿,而啤酒的味道又实在不值得她特意说谎,终于还是默默地看着他喝掉了杯子剩下的大半杯啤酒,然后起身去对面的酒馆还掉了两个空杯子。
·
从礼拜堂回来的第二天,温芙就收拾东西去了蔷薇花园。
虽然扎克罗提出邀请时态度亲切,仿佛给了她回绝的权力,但事实上,恐怕没人能拒绝杜德公爵的邀请。
温芙的行李很少,只有她带进城来的那个小皮箱。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后,仆人带着她穿过仿佛没有尽头的连廊,整座花园的全貌渐渐浮现在她眼前。如果说鸢尾公馆如同一座华美的博物馆,那么蔷薇花园无疑是一座令人惊叹的宫殿。
她的住处被安排在黛莉的寝宫附近,那是一间很大的卧室,温芙将她的小皮箱放在地上的那一刻就确定这个屋子里不会再有比她的箱子更小的摆件了。
等她放好东西从房间里走出来以后,仆人先带她去了公爵的书房。
扎克罗坐在他的工作台后面,面前巨大的桌子上放着成叠的文件,他看起来很忙碌,不过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他还是如同迎接一位重要的朋友那样站起来迎接她:“欢迎你到花园来,但愿你会喜欢这儿。”
“我想不出不喜欢这儿的理由。”温芙诚实地回答道。
扎克罗笑了起来,他亲自带她去黛莉的房间:“你在公馆保护了她,我相信她会愿意亲近你。”
黛莉是个有些特殊的孩子,她从出生起就不会说话,或者说,她不愿意说话。公爵曾试图把她送去鸢尾公馆,让她跟着她的哥哥们一块在那儿学习,可惜即使是再出色的老师也没有办法让她开口说话。
在走廊上扎克罗对她说:“自从那次意外之后,黛莉变得更加抗拒外出,也不愿意和人交流,甚至经常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允许有人靠近。医生替她检查过身体,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们觉得她只是因为受到了惊吓,需要时间缓过来。”
温芙跟着他来到黛莉的房间外,房门竟然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负责照顾黛莉的仆人告诉他们黛莉小姐去了楼下的花园。
扎克罗有些意外,他们走进房间之后,温芙注意到房间的地毯上散落着许多白纸,上面是一些孩子气的画,也有些是单纯的无意义的线条,像是画笔的主人只是单纯地在发泄情绪。
扎克罗捡起地上的画纸告诉她:“黛莉喜欢画画,这是她唯一愿意跟世界交流的方式,可惜我们都看不懂她想说什么。”
“所以您希望我做些什么呢?”温芙问。
扎克罗不紧不慢地说:“里昂答应我每周让黛莉去他的画室上课,我希望你能陪她一起去。”
温芙顿了顿,她想起那天在画室里的对话,迟疑地说:“里昂先生恐怕……”
“我知道,他是个性格固执又古怪的家伙,像他这样对艺术追求完美的人总有自己的坚持,”扎克罗眨了眨眼睛,促狭地对她说道,“不过作为他的投资人,我总该有些特权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