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阿穆勒,一直都是。”
“你是说,你本来就是赫烈之弟,是蒙兀人?”
“不错。”裴昊几不可查一叹,“此事说来话长,应是从当年我祖父博尔济大汗驾崩说起......”
博尔济大汗生有四子,三十年前,其征西夏途中病逝,秘不发丧,传汗位于三子斡哥泰,但却因幼子守灶的习俗,将所有的精兵交给了四子也客那颜。其后博尔济长子、次子与三子斡哥泰为争夺汗位,进行了长达十多年的战争,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四子也客那颜虽忠心拥护斡哥泰,却因兵权在手为其所忌惮。斡哥泰为独揽大权,不惜使阴谋诡计,他佯作重病,命巫师道只有嫡亲兄弟为他喝下自己净身罪孽之水,他才能痊愈。蒙兀人笃信长生天,也客那颜不疑有他,毫不犹豫饮下毒水,而后斡哥泰康复如初,也客那颜毒发身亡。
其后斡哥泰明面上收养了四弟的儿女,养在膝下,暗地里却对其百般谋害,誓要将也客那颜一脉赶尽杀绝。也客那颜之妻察觉到了斡哥泰的阴谋,携长子赫烈、幼子阿穆勒夜半出逃,投奔娘家部族,半途被斡哥泰派人劫杀。混乱中,其妻身死,兄弟二人失散,赫烈被带回斡哥泰身边,而阿穆勒大难不死,被一伙往来漠北与中原的商队捡了去,兜兜转转,从蒙兀来到了大宋。
“彼时我年方七岁,一个人在异域他乡流落街头,行乞为生。后来阴差阳错被爹娘收留,认作养子,取名裴昊,而接下来的事情,你便都知晓了。”
“爹娘知晓你的身世吗?”裴昀轻声问道。
裴昊摇了摇头:“额吉临死前叮嘱我,若我能活下去,便要逃得远远的,不可对任何人透露身份,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遇到爹娘时,我装傻充愣,对身世闭口不提,他们只当我是寻常孤儿,不曾深究。但娘应是知晓,彼时我在她面前说漏过蒙语。”
说到此处,裴昊眸中不禁流露出笑意,“娘亲最是聪明,我们兄弟几人每每想要偷懒耍滑,总是瞒不过她,她不过随便一诈,我就露馅了。但尽管如此,因我不想提及过往,所以她和爹从来都没有逼问过我。”
他顿了顿,低声道:“一次都没有。”
时日久了,连他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了,只当自己是汉人,是裴家长子裴昊,就这样按部就班的参军入伍,征战沙场,娶妻生子,精忠报国,在武威侯府平淡而顺遂的度过一生。
然而,命运捉弄,并不允许他就此抛弃过往。
“也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骨子里流淌着博尔济家族的血脉,我肩负着阿布与额吉的血海深仇,注定要回到生我养我的草原。”
裴昊面色深沉道,“当年南尖岭一役,我与众人破釜沉舟,拚死一战,却终是抵不过北燕大军重围。我眼见身边士兵亲卫一个个死去,最后自己也杀得脱力,被那纥石烈昌迎面冲来一刀斩于马下,而后无数马蹄向我践踏而来,我只觉自己四肢尽折,筋断骨裂,就此失去了知觉。”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命丧黄泉,谁料再睁开眼,我竟看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毡帐,闻到了幼时额吉亲手所熬乳茶的香气,多年未见的大哥赫烈对我道,欢迎回到额尔古纳河的怀抱。我在临安,在武威侯府经历的所有,好似黄粱一梦,梦醒之后,炉子上的乳茶才刚刚煮好。”
裴昀听罢不禁感慨万千,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哥,到底是何人在南尖岭救了你,又伪造了你战死之假象?难道是赫烈吗?他如何追查到你身在临安的?”
裴昊沉默片刻,只缓缓道:
“我不能说。”
又是不可说,裴昀一愣,转念反应了过来:“事关巴格西是不是?那人叫你也发了誓?”
裴昊脸色微变,很快猜到了裴昀从何处知道了此事,冷声道:“乌兰的伤养了许久,也该回来了。”
“与她无关,公主心思单纯,守口如瓶,是我使诈诓她的。”裴昀连忙为乌兰别吉说项,语气恳切道,“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逼你们违背誓言了,无论此人出于何目的,我心中都万分感激他救了大哥。颖昌一别,此生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大哥你一面,可是大哥,你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你可知晓颖昌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忆起北伐之后的一切,万般往事涌上心头,此中生离死别,恩怨情仇太过波折,她一时甚至不知该从何讲起。
裴昊微微颔首,低声道:“那之后的事,我已是都知晓了。我虽身在漠北,亦耳闻过你的传言,四弟你一个人撑起武威侯府,出生入死,平冤昭雪,这些年辛苦了。如今你已成了小裴侯爷,光宗耀祖,爹娘在天之灵,亦会万分欣慰。”
其实这般称赞慨叹之言,裴昀这些年来不知听过凡几,然偏偏是裴昊这最简单质朴的几句,叫裴昀心中颤栗,酸涩又欣喜。只因面前之人与她同是裴家子孙,是她手足至亲,千里之外也感同身受。
“大哥......”裴昀勉强压下了喉间的哽咽,小心翼翼问道,“你会和我一同回裴家,一同撑起武威侯府,对不对?”
对此,裴昊并没有做声。
多年前,裴昀记忆中的裴昊,便总是沉默寡言,木讷口拙,那是身为长子兼养子,经年累月沉淀出的少年老成,与隐忍身世的不动声色。而今他再次这般不言不语时,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喜怒不形于色,和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深邃。
他没有回答裴昀的问题,只是道:
“当年爹娘战死沙场,是颜泰临领兵为之。宋燕百年世仇,蒙兀与北燕亦是不共戴天。如今国仇家恨在前,只差一步,便能报仇雪恨,大局当前,其余皆是不值一提。待攻下蔡州,大破北燕之后,你我再谈私事。”
裴昀还想再开口,却是被他抬手制止,又沉声道: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今次你夜闯帅帐,情有可原暂且不究,再有下次,我必定秉公办事,以儆效尤!”
“天快亮了,你且回宋营罢。”
......
昨夜,阿穆勒应凌青松之邀前往宋营赴宴,凌青松有意灌醉他藉机试探,谁料未等酒过三巡,阿穆勒外出解手后便再没回来,亲兵前来告罪道主帅不胜酒力,已是返回了大营。
凌青松唯恐裴昀探营败露,失手被擒,焦急等了一整夜。破晓时分,正欲亲自前往蒙营要人之际,却是终于见到裴昀出现在面前。
不必详述前因后果,裴昀只一言不发将长枪千军破置于凌青松面前,后者便顷刻间明白了全部真相。
“原来他当真是大郎!”
此枪本在昔日北伐之际,随裴氏夫妇一同落入滚滚黄河,折戟沉沙,后阴差阳错为颜泰临所得,与伪作的裴氏夫妇遗骸陪葬入土。前不久燕京为蒙兀所破,裴昊特意将其取了回来。
这世间只有裴家子孙,明白此枪蕴涵的厚重深意。
“如今,大哥将其予我。”裴昀缓缓道,“他让我用这千军破,亲手为裴家、为大宋,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凌青松面色肃穆,伸手轻拂过枪头上所刻“忠义乾坤”之字,沉声道:
“大郎所言不错,如今大敌当前,私情在后,无论他今后要继续在蒙兀做王爷阿穆勒,还是回大宋做将军裴昊,一切等攻下蔡州城后,我再听他亲口做出选择!”
......
初二既过,短暂休整之后,三军围城之战仍在继续。
元日那夜,受城外宋蒙两军酒肉所诱,蔡州城中有不少燕军变节叛逃,前来投降。据叛兵供述,如今蔡州城内已是矢尽粮绝,不仅野菜树皮被挖光,皮具马尸被用来充饥,城中甚至还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两个月之前,颜泰临向四面八方燕军残部发出了勤王的急令,然至今也没有一兵一卒前来支援。蔡州,已彻底成了一座被遗忘的孤城,一座人间地狱,一座北燕颜氏灭亡之地。
至此,胜负大局已定。
正月初五,蒙军在西城墙攻破缺口。
正月初七,宋军在南城墙开凿五处通道,逼近燕军木栅,双方鏖战一日。
正月初九之夜,裴昊派亲兵至宋营传密信,与凌青松达成共识,翌日一早,宋蒙两军全力总攻!
第126章 第二十章
这一晚,注定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月华如练,寒霜满地,军营里四处亮起艳红的火把,在寒风中忽明忽灭,忽响忽默,似有规律。如同某种蓄势待发,等待着冲锋的号角,等待着行军的战鼓,只需顷刻之间,便能大火燎原。
裴昀坐在营帐外的篝火前,以白布一丝不苟的擦拭着千军破的锋刃,哪怕那枪头枪身早已银光雪亮,她仍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
“小昀久经沙场,面对明日,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个身影信步闲庭般走了过来,隔着篝火,施施然坐在了裴昀对面,笑着打趣道,
“再擦下去,这千军破都能叫你照镜梳妆了!”
裴昀双眸未抬,唇角微扬,笑叹道:
“我算什么久经沙场,不过是对父兄枝附影从、亦步亦趋罢了。”
话虽如此,却还是将手中的布巾放了下来,她垂眸凝视失而复得的千军破,低声道:
“自裴家出事之后,我平生志向有二,一是铲除奸相,为我裴家平反昭雪,二是大破北燕,一洗靖康百年耻。我本以为,这两件事,终我此生,殚精竭力也难实现,谁料到,这一天竟然真的到来了。”
“就是明天,大师伯,一切就是明天了。”
罗浮春眼睁睁看着裴昀一路走到今日,自是明白她此时心中复杂难言,欲出言安抚,却不知从何说起,在这份沉重的夙愿面前,任何话语都变得浅薄而苍白。
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道:
“小昀可知,今次我前来寻你,临走前二师弟赠了我一卦。”
裴昀微愣,不禁抬头望向他:
“何卦?道你因禁酒而此行多舛?”
“咳,那就是两卦,此乃其一。”罗浮春尴尬的咳了两声,随即正色道,“另一卦是——来年正月十三日,蔡州城下无一人一骑矣。”
裴昀悚然一惊:“二师伯竟神机妙算如斯!”
她知张月鹿素来算无遗策,可如今两军交战,竟连胜负时日都分毫不差,这等本事与神仙何异?当真是孔明再世,也自叹弗如。
罗浮春笑眯眯道:“你二师伯铁口直断,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裴昀惊疑过后,转念又觉得不对劲,她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是二师伯所说,还是大师伯你为了安抚我而随口胡诌?我记得二师伯从不为家国大事起卦,说是此举泄露天机,有折寿数,此番却又为何赠你此卦?”
对此罗浮春既不解释,也不辩驳,只将腰别的皮水囊解了下来,仰头喝了一大口,擦过嘴角:
“世间万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二师弟自己做的选择,旁人也无可奈何啊!”
说罢又连喝了几口,他斜倚干柴,四肢舒展,姿态好不潇洒。
裴昀不懂他话中之意,可观他神色语气,不由十分警觉:
“大师伯,你在喝什么?”
“自然是水。”
“当真?”裴昀斜睨他,“正巧我也口渴,大师伯不如也赏我一口?”
“啊这......你若口渴自行去打水便是,怎地还支使起我这老人家了。”罗浮春板起面孔。
“大师伯你正当盛年,怎能自称老人家?小师叔公要是知晓了,怕不是要敲破你的头!”裴昀根本不吃这套,“再问一遍,大师伯你到底在喝什么?”
“说过了是水!咳咳,只不过,是杜康水......”罗浮春眼看蒙混过关不能,只能老实交代。
裴昀哭笑不得:“你哪里来的酒?”这些日子她明明严防死守,不叫他有一丝沾酒的机会。
“嘿嘿,别忘了你大师伯的专长,但凡有五谷杂粮,我都有本事酿成酒。”罗浮春得意道。裴昀拿此人没有办法,无奈道:“大师伯,你便当真如此嗜酒如命?”
“我不是早就教过你嘛,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罗浮春又提起了这句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而后砸了砸嘴,嘀咕道,“米也糟,水也糟,我多少年没喝过这样低劣的酒了......唉,事急从权,凑合吧......”
“可是大师伯你心底究竟有何意难平?”裴昀迟疑问道,“我怎地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自她有记忆起,罗浮春便已然整日里是这副醉生梦死,万事不过心的模样,可他无论是醉是醒,永远面含三分笑意,眼无离愁别绪,哪里像是借酒浇愁的失意人?况且他既非壮志难酬,亦非家破人亡,就连所谓旧年情伤云云,也不过都是几个师弟捕风捉影的猜测,无论当真阴阳两隔也好,罗敷有夫也罢,这些年来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他又到底愁从何来?
“能说出口的,又算得了什么意难平?”罗浮春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
“世事不怕‘意外’,最怕‘注定’,哪怕重来千百万次,都无法改变结局,因果轮回,一切自开始之时,便已经注定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经过而已,连改变都不能,又何必多说?”
他说此话时,仍是玩世不恭,然裴昀听在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苍凉,一时间心头涌上千思万绪。她少年轻狂,从不相信世间有无可奈何之事,可跌跌撞撞这许多年,却也渐渐明白,有些事,当真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也。
大如天下大势,国运兴衰,小如何时何地遇见什么错的人,动了什么错的心。
她沉默的向罗浮春伸出手,而后者心领神会,默契将酒囊递了过去。
裴昀接过酒囊,仰头喝了几口,粗糙而质朴的辛辣之味直冲口鼻,呛得她不禁连咳数声。
“果然难喝...咳咳......”
“是吧?”罗浮春扼腕长叹,“如此决战之前,竟无美酒助兴,当真是可惜了。嘿嘿,小昀不如告诉大师伯,你将我那半壶万户春藏到哪里去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