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松大喝一声,抬手接过酒杯,沉声道,
“凌青松今生无悔与你相识,下次再见之时,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裴昀喉头哽咽,张了张口,一时没能发出声响,便只颤抖的伸出手,默默将酒杯一同举起。
三人碰杯,酒水四溅,仰头饮过,而后相继掷杯于地,那精美的酒盏自此支离破碎,亦如三人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全部过往。
割袍断义,恩断情绝。今朝金杯共汝饮,他日白刃不相饶。
裴昊拱了拱手,最后看了二人一眼,就此转身离去。
裴昀望着眼前之人决然的背影,过往回忆骤然纷踏而至,一时红了眼眶,她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喊道:
“大哥!”
她拔腿追了上去,却因内伤虚弱,一个踉跄扑到在地。早已冻硬的积雪摔得她四肢生疼,她却浑若不觉,只用尽全身气力向前方嘶吼道:
“大哥!我还没学全裴家枪法,还有十二式爹爹没有教我!裴家枪法不可就此失传!大哥,我求求你不要走——”
裴昊闻言身形一晃,就此驻足停步,他没有回头,却是隐约可见双肩一耸,怅然一叹。
裴昀模糊泪眼望此,不禁心头燃起一丝希望,以为他就此回心转意,谁料下一瞬,便听他大喝道:
“拿枪来!”
裴昊解下玄色大氅扔飞一旁,一身狰狞铠甲犹带硝烟刀痕,他双手握紧千军破,高声道:
“四弟,你看好了!”
霸王骁勇一丈威,红缨梨花动四方!
便在这寒风萧瑟,冰天雪地之中,他再舞起了裴家枪。
矫如蛇,猛如虎,疾如电,迅如风。裴家枪法一招一式,便如武将一生。
少年好学,“闻鸡起舞”“手不释卷”,不畏艰险“披荆斩棘”,“碧血丹心”只为“精忠报国”。
弱冠之龄,驰骋疆场,“六出祁山”“围魏救赵”,战功赫赫赢得“万里封侯”“国士无双”。
不惑之年,渐遇坎坷,纵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奈何终究流光易逝,白驹过隙,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随着招式变换,裴昊动作也变得迟缓,如同当真走完了这一世一般,终是壮士暮年,垂垂老矣。
然而便在一转身,一回首之间,他眸中突然爆出一团精光,手中长枪急转,用尽毕生之力雷霆万钧一击,俨然与敌人同归于尽之态,长枪拍地,刹那间山摇地动,激起漫天雪雾,乾坤色变!
裴家枪法第三十六式,马革裹尸!“裴昊已死,从此世上只有阿穆勒。”
精钢所炼不世神兵自中央拦腰而断,两截断枪斜插在雪地之上,一旁孤零零印着一串渐行渐远的足迹,直到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
......
燕京,小汤山
昔日繁华鼎盛的都城经战火蹂/躏,已是破败不堪,一片狼藉,藏于深山之中的僻静别苑虽侥幸逃过一劫,却终究是人去楼空,荒凉凄清。
后山一处汉白玉石碑灵冢前,不过大半年无人打理,已然荒烟蔓草,风雪半埋。一个颀长瘦削、衣摆脏污的身影,在深山积雪中艰难而行,不知寻觅了多久,终于站定在了墓前。
当日李无方将颜玉央自幽兰轩救走,夜奔千里,天亮时分才驻足,将奄奄一息的他随手扔在了荒山一处溪边。
“我将你自燕京救出之后,你答应过我什么?从此以后,斩七情断六欲,不理世事,专心习武,如此誓言你都忘却了吗?昔日我教你的清静无为功法,你都抛之脑后了不成?”
颜玉央偏头吐出一口鲜血,勉强开口道:
“不曾......只是,我不甘心......”
李无方的目光中有淡淡嘲讽,“待你入臻化境,便会明白眼前王权富贵,儿女情长,不过过眼云烟。我本以为你之前少年心性不定,现今历经大起大落,终能大彻大悟,却原来凡夫俗子难成大器,到头来还是困于一己私情。”
颜玉央擦去嘴角的血迹,抬眸望于他,笑了起来,
“斩七情断六欲......国师自己又做到了吗?若你当真无情无念,现今为何又出手救我?”
李无方一怔,而后仰天长笑:
“好好好!这次竟是我一时心软,堪不破了。”
他乃天纵奇才,少年时武功便已鹤立鸡群罕有敌手,而立之年纵横江湖,意气风发之际,却骤然遇强敌遭重创,自此他明白学无止境,天外有天。经此一挫,他大彻大悟,决然抛弃红尘羁绊,一心只求武学极致,为练成天书神功,他经营大半生,如今终得神功大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世间再无敌手!
他在人世活了将近百年,无妻无子,无牵无挂,唯有此人随他学过一招半式,勉强算得半个徒儿。他如今耄耋之年,心愿了却,纵无高处不胜寒之唏嘘,却也终究是生出几分传道之心,想将自己毕生所学留于后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竟是也没能免俗,眼下被颜玉央点破,他才恍然大悟。
“既已登峰造极,又何须在乎身后之事?既是俗世执念,便自该一刀两断!你我缘尽于此,后会无期!”
李无方说罢,大笑三声,转身而去,飞天遁地,再无影踪。山野空旷,只留下了颜玉央一人。
颜玉央在山中独自挣扎休养数日,鬼门关里打转一圈,终是撑了过来,忍着未愈剑伤,一路北上,昼夜赶路,跋山涉水最后回到此地。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坟前碑文片刻,弯起双膝,缓缓跪了下来,伸手轻轻擦去墓碑上冻结的风霜尘雪。
家母池琳琅之墓
这是他血脉至亲最后的长眠所在。
他从怀中拿出一条十八子珠串,因年头久远,时时把玩,手串早已被盘得油光水亮,粒粒包浆。金丝楠、紫檀叶、老菩提,每颗珠子皆名贵非凡,唯有佛头处是一颗寻常翠玉珠,年头久远,几经波折,珠上已有蛛纹裂痕。
上面浅浅刻了一个“琳”字,池琳琅之“琳”。
颜玉央抚摸着那颗翠玉珠,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凄然。
这是池琳琅唯一留下的东西,当年他便是仰仗这串手珠与颜泰临父子相认的。他以为他早已将这手串扔掉了,却不想他竟然一直留在身边。
若是当真恩断义绝,又何必戴着故人旧物十年如一日?若是顾念旧情,又何必老死不相往来,连坟前拜祭也不肯?
明明是早已天涯陌路的两个人,却从始至终心有灵犀的对那段过往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如此算得上什么坦荡?什么释然?恨一个人,难道不算是一种念念不忘?
然而终颜玉央此生,再也无法知晓这二人曾经如何爱过又如何恨过,如何相遇又如何分离了,只余冢中白骨,坟前黄土,风雪埋过,无痕无迹。
他开始徒手在墓碑前掏挖,天寒地冻,雪下冻土生硬,他挖得十指流血仍不停手,直至挖出一个浅坑,将那手串埋了进去。而后他伸指,在墓碑上以血写道:
家父颜泰临衣冠冢
盯着这几个字,他蓦然笑了起来。生不同寝,死却同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可惜,他自己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可得,百年之后无人能将他与那人合葬一处,连遥遥相望都已是奢侈。
忍着心头痛楚,他俯身在碑前三叩首。
一叩敬天地
二叩拜君主
三叩别双亲
此后,天地君亲师,他再无一人可祭。
四野茫茫,鸟兽绝迹,天地间静得没有一丝响动。
倏忽间,坟前枯枝微颤,枝头一小簇积雪被抖落在地,随后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乍然自背后响起:
“我二人追随世子爷多年,只道你生来是铁作心肝石作肚肠,没成想还能见到世子爷如此般孝感动天一幕,这倒是叫我师兄弟有些不落忍下手了。”
颜玉央兀自叩首最后一拜,抬手擦去额间雪沫,站起来转过身,望向凭空出现在雪地中的鬼菩萨和笑弥勒,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只幽冷开口:
“你们终于舍得现身了。”
这雪岭二佛自郑州起,便坠在他身后死咬了一路,却始终没露面,如今大抵是确定了那李无方当真一走了之,这才敢与他照面。
笑弥勒被点破也不否认,笑容不变道:“国师武功出神入化,我二人委实不能望其项背,如今国师既去,便请世子爷随我二人走一趟吧。”
“去往何处?”
“若世子爷乖乖听话,自然是去往蒙兀大营面见王爷阿穆勒。若世子爷执意反抗,那我等便只能送世子爷去阴司叩见地藏菩萨了。”
笑弥勒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若世子爷脚程够快,兴许还能赶上先走一步的圣主,届时父子黄泉相聚,也是美事一桩。”
颜玉央眉目阴寒,冷笑道:“旧主未亡,便急着认新主,这般吃里扒外,背信弃义,什么雪岭二佛?尔等连二犬也不如!”
笑弥勒不气不恼,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状若笑容可掬的大肚比丘,可出口的话却是刻薄非凡:“世子爷话不能这么说,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怪只能怪你颜氏祖上不积阴德,累得子孙无能,妄自葬送了大好江山。”
站在一旁的鬼菩萨冷不丁开口道:“当初世子请我二人不也是千金为聘?如今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颜玉央不为所动:“若论寡廉鲜耻,我确是远远不及。”
“看来世子爷今日当真要负隅顽抗了,”笑弥勒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你我毕竟曾经主仆一场,佛爷我便受累亲自送世子爷上路罢!”
话音尚未落下,笑弥勒与鬼菩萨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兔起鹘落般向颜玉央攻去。
这二人武功本就十分高强,颜玉央鼎盛之时尚且不是敌手,更不消说此时功力散去大半加之身受重伤了。二佛亦深知这点,并不着急痛下杀手,只如同猫捉老鼠一般戏耍着他,看他左支右绌,看他狼狈还手,兴致盎然。
颜玉央躲过了笑弥勒一记铁念珠,后背却挨了鬼菩萨一掌,回身反击之时,膝弯处又被狠狠一踹,坚持不住双腿一跪,鬼菩萨凌空一记飞脚踢在他的脸颊,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狠狠跌落在地,直将五脏六腑都摔得错了位。
还来不及挣扎起身,一只肥胖的大脚已经毫不留情的踩在了他的胸前,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穷途末路,困兽之斗,真是看多少次都看不够啊。”笑弥勒脸上挂着嗜血的笑,“尤其是见到昔日高高在上,对我等呼来喝去的世子爷,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委实太有趣了,我都有些舍不得一下子杀掉你了。师弟,你说我们怎么动手好呢?是将他千刀万剐,做成人彘,还是剥皮拆骨,留下一张全尸呢?”
这二人杀人素来喜欢虐杀,有数不清折磨人的手段,猎物濒死之际的求饶与哀嚎最得他们青睐。
“他已受伤,剥不下一张完整的皮了。”鬼菩萨冷淡道。
“也是,这倒是可惜得很了。”笑弥勒用脚尖踩着颜玉央腰腹上已迸裂流血的伤口,故作惋惜道,“否则以世子爷这幅皮囊,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颜玉央疼得浑身痉挛,面容扭曲,鲜血喷出口中,迸溅在了二佛身上。
“你这小畜生,敢弄脏你佛爷的新衣!”
笑弥勒脸色一变,脚下一挑,颜玉央像一块破布一般直接被踹得横飞出去,身体击中了一棵粗壮的大树,而后再次落地,正面朝下,一动不动,不辨生死。
那大树因这一击,树干巨震,枝头积雪簌簌而下,二佛猝不及防被淋了一头一脸。
笑弥勒失了玩弄的兴致,一把抹去脸上雪沫,怒吼道:
“佛爷现在就杀了你!”
说罢提起铁念珠便向颜玉央冲去。
刚迈两步,却是身形骤然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鬼菩萨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然而刚一开口,他也察觉到了异样,自己头上、脸上、脖颈、手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沾染雪粒之处,本该一片冰凉,可此时此刻他却感觉到丝丝温暖,那温暖越演越烈,顷刻间便已变成炙热,四肢百骸都如置火炭一般。
除了热之外,还有痛,那是千刀万剐,剥皮拆骨一般的痛。
鬼菩萨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笑弥勒身上裂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转眼就成了一个血人。
“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