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眉清目秀,双颊瘦削,骨相凌厉,笑眼弯弯,虽已而立之年,眉宇间却有一股少年意气,明白知他城府深沉,却偏偏丝毫不叫人觉得厌恶,纵是生就刻薄寡相,却又一身正气凛然,颇有几分矛盾之感。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
“在下白行山,见过小裴侯爷。”
与此同时,探路归来的卓航也在裴昀身后小声道:
“那厢树下避雨的挑夫说,这位便是白行山白大人......”
裴昀顿时目瞪口呆。未曾想那战功彪炳的白安摧脱去盔甲,竟是如此布衣儒生!
她颇有丝哭笑不得道:
“在下眼拙,没能看出白大人身份,可若在下没猜错,白大人应当早已在此恭候我多时了吧?”
回想刚才二人对话,竟是句句试探。
白行山也不否认,迳自道:
“在下多年行伍,每每眼见朝中派来的钦差督军,多是酒囊饭袋,迂腐庸人,心中忐忑。如今未亮明身份,便前来与小裴侯爷相见,一探究竟,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说罢长鞠一躬。
不知为何,裴昀虽被他戏弄一番,却并不生气,此人心机颇深,却又坦诚直率,才华横溢,言之有物,那蒙兀弱点之论,她听罢亦是受益匪浅,因此并不以为忤,只笑道:
“白大人言重了。却不知方才片刻功夫,白大人试出什么了?”
“轻装简从,是为廉洁,爱马惜宠,是为仁善,对天下大势鞭辟入里,是为大智,白某今日当真不虚此行!”
“白大人谬赞了,”裴昀不禁失笑:“愿者上钩,这钓得竟是我自己。”
白行山闻言哈哈大笑:“也不尽然,当真有位算命先生如此对我而言,只是我不曾想到,此金鲤非彼金鲤,现下看来他也算是所言非虚。”
“白大人对卜卦扶乩之事如此偏好?”
白行山摆了摆手:“欸~子不语怪力乱神,比起求仙问卜,我更信人定胜天。只是蒙兀人笃信此道,那王子库腾身边便有一卜卦算命的术士,诨名唤作青囊生。传言库腾每每出兵之前,皆要寻此人求问凶吉,依其卦象行军,因此百战百胜。我观测许久,此人是否能掐会算不好说,但于星像风水、天文水利确有不俗造诣,蒙军照其指示出兵退兵,屡次占尽天时地利。这青囊生说是方士,实乃军师是也。故而我便也想在民间招揽这般能人为军中效力,可惜寻来的皆是些江湖骗子,不足为信。”
青囊生此名裴昀还是头一次听闻,再加上那神秘的帝师巴格西,这赫烈汗麾下确是有不少能人异士。
“白大人所说招才纳贤之处,是否便是如今城中声名远播的招贤馆?”裴昀问道。
她入蜀这一路上早有耳闻,百姓口口相传,新上任的四川制置使大人广发告示,于重庆府设“招贤馆”,集众思,广忠益,招揽民间能人贤士,不拘一格降人才,颇有信陵孟尝之风。
“正是!”白行山出言邀请道:“不知小裴侯爷可有兴趣,随我前往游览一番?”
裴昀欣然一笑:“求之不得!”
......
招贤馆,位于城中最繁华的鼓楼白象街上,帅府兼重庆府衙之侧,馆中置厅堂客房,陈设用具与帅府中别无二致。各地不少有志之士慕名而来,每日馆中人来人往,车马盈门,好不热闹。
白行山自入蜀主政,礼贤下士,事必躬亲,隔三差五便在招贤馆亲自接见上门的贤士。
裴昀与卓航随白行山来到招贤馆中,与其一同会见了十数名毛遂自荐的贤士,这其中有江湖侠客,有落第书生,有百工匠人,亦有和尚道士,可谓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白行山慧眼识珠,辨人极准,通常交谈过三言两语便能看出对方深浅,确有真才实学之人便礼遇收留,若有滥竽充数之徒亦客气请走。
衙门小吏候在一旁,遇妙计良策,即埋头记下,一个下午时间,果然收获颇多。
入夜后,白行山邀裴昀入府衙做客,为她接风洗尘。裴昀本以为他要大摆筵席,不愿前往,可白行山却是直接将她带入内堂,叫妻子晚娘置办了一桌家常小菜,列席作陪的只有其副将一人。
此举大合裴昀心意,于是几人入座,饮酒谈天,不拘礼数。
副将陈固二十七八上下,生得浓眉大眼,孔武有力,一看便是精干悍将。裴昀越看他越是眼熟,忍不住出言询问。
陈固听罢哈哈一笑:“小裴侯爷真乃过目不忘,小人原是忠顺军凌将军麾下劲军统制,曾随凌将军一同打过蔡州之战。当日攻城之时,小裴侯爷一马当先跃上城头插上宋旗,小人紧随其后第二个登城,有幸与小裴侯爷并肩杀过敌。”
裴昀听罢恍然大悟,不由举杯道:“陈将军英勇过人,这杯在下敬你!”
于是二人一同碰杯,饮罢酒后,裴昀笑道:“在下身在临安,也听闻过白大人在江淮巧计智解安丰之围,在运山城击毙蒙军副帅这等丰功伟绩。今日招贤馆一游,得见白大人更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当真是文武双全!”
白行山不矜不伐道:“白某肚子里这点文墨,叫小裴侯爷见笑了。我少年之时曾在白鹿洞书院读过几年书,后因故辍学,也没能考取什么功名。后索性弃笔从戎,投身军旅,到淮东制置使大人麾下做了一小小幕僚,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从文入武,仍是平步青云,白大人实在是过谦了。”
几人越聊越是投机,酒过三巡之后,裴昀索性道:
“二位不必再侯爷长侯爷短了,唤我一声四郎便好。在下虽领钦差督军一职,却并非是当真来督察军务,官家既然亲口许诺,白大人全权处置川陕四路军政,不必事事禀报,便自然不会对白大人心生猜忌。在下主动请缨前来蜀中,一来是想为国尽忠,二来亦是敬佩白大人为人,绝无半分越权之心。如今川蜀百业凋敝,万事待兴,白大人若有吩咐,在下必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能在大宋生死存亡关头,毅然入蜀,力挽狂澜,解朝廷燃眉之急,本就堪称忠臣义士。更不消说白行山入蜀之前,曾向赵韧发下宏愿——愿假十年,外御鞑虏,内安百姓,手掣全蜀之地,还之朝廷!
只此一句,便值得裴昀钦佩。
白行山乔装渔夫前来试探她,来的路上她又何尝没有暗中向蜀地百姓打探过白行山。她得知此人上任之后,便即刻惩贪官,纳贤才,修工事,复农田,安民心。而今日一见,确实名副其实,正如连那朝天门码头的挑夫都能认识他,此人一心鸿鹄之志,满腔赤胆忠心,定能重塑川蜀繁荣!
此时她言尽于此,也算是和白行山推心置腹,交了个底。
白行山听罢果然大喜,朗声笑道:“爽快!早在江淮之时,我便已听岁寒言及裴家四郎为人侠义,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后我便唤你一声四郎,而白某痴长你几岁,私下里你便也唤在下一声安摧兄便好。”
裴昀亦不推辞,依言唤道:“安摧兄。”
“四郎如此干脆,我也不见外了。”白行山正色道,“眼下正有一当务之急,非四郎为之不可。今日招贤馆一行,虽未遇得良才贤士,但听四郎偶尔开腔,皆是言之有物。除武学兵法、史书典籍外,四郎于医星占卜似乎也颇为熟稔,若论文武全才,非你莫属。如今招贤馆虽宾客满座,却是良莠不齐,正缺四郎这般人坐镇,不知四郎意下如何?”
白行山如今总揽川蜀军政大事,日日公务缠身,欲礼贤下士,却实在分身乏术,而以裴昀之身份声名,坐镇招贤馆正是不二人选。
裴昀深知此理,听罢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第137章 第三十一章
于治蜀抗虏之策,白行山心中自有沟壑。这段时日招贤馆汇集四面八方贤士,更有各地州府推荐而来的人才,献上不少佳策妙计,但白行山真正想寻的,却是出奇制胜的能人异士。
比如对付蒙军的攻城火器。
火药源自中原,唐朝末年即已用于行军打仗。然而一则大宋立朝,重文轻武,从来不曾在军中广泛配备火药武器,二则,宋军之中火药武器威力平平,并不及寻常刀剑兵器实用。
然而蒙军对此却极为重视,每每攻下一座城池,便要大肆掠夺城中能工巧匠,甚至在军中特别组建一支“匠军”,由一绰号“神偃师”之人统率,专事锻炼制造工程战械,改良火药兵器。随着战争打响,蒙军所及之处越远,攻下城池越多,武器便越发精良,如今已是赶超过宋军不知多少。
再比如说,观风测雨可比肩那青囊生的奇人。
纵裴昀所遇方术士之流,无不是招摇撞骗,别有所图,唯有她二师伯张月鹿一人,堪称铁口直断,卦无遗算。然师门有训,不可涉身庙堂,而张月鹿也从不起卦家国大事,求得救必应为赵韧问疾已是无奈之举,裴昀心知不可再将师门扯入滚滚红尘。
但她忍不住频频打听着那青囊生的事迹,暗自将其与二师伯比较,私心里总觉得此人八成装神弄鬼,徒有虚名,若真与二师伯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对方必输无疑。
因小裴侯爷名满天下,自裴昀坐镇招贤馆后,前来之人只多不少。裴昀确实在其中挑选了一些人才,却始终没有太过出类拔萃之辈。
直到这一日,裴昀耐着性子送走了一位来白混饭吃的走江湖变戏法的人后,卓航入内向她禀报道:
“四郎,馆内又来了一行三人,自称乃是播州杨氏子弟,可要现下让他们进来?”
裴昀闻言一愣,随即道:“快快有请!”
播州,位于巴蜀以南、湘楚以西、大理国以东,为大宋南疆地界。此地多高山瘴林,自古蛮荒,夷人杂居,尤以爻族为最,中原称之为百爻之地。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南诏国趁势入侵播州,久弗未平。长安朝廷自顾不暇,唐僖宗迫不得已颁下御召,募骁勇士将兵讨之,承诺若能平播州之乱者,永镇斯土。太原杨氏入朝应诏,率兵南征,历经数年,果然平息南诏之乱,此后杨氏一族统领播州,裂土封侯。
而后唐亡国灭,乱世兴衰,风云变化,杨氏虽身处南疆,却始终不忘汉人出身。及至大宋立国,其时杨氏家主立即献土归顺,将南疆纳入大宋版图,而朝廷亦赐封杨氏家主任安抚使,世袭罔替,永镇南疆。
杨氏一族久居播州,不仅能征善战,更是忠义无双。不久前蒙军侵蜀之际,现任杨氏家主杨直亲率三千子弟兵,翻山越岭,自剑阁入川,千里驰援。赵韧感其忠节,加封杨直为武功大夫,亲赐杨家军为“御前雄威军”。
如今播州杨氏来重庆府,必有要事,因此裴昀立即将其请入书房面见。
这一行三人中为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此人相貌堂堂,英俊不凡,身着朱袍文武袖,腰佩环首窄刃刀,好个意气风发小将军!
裴昀还没开口,这少年抬眼瞄了瞄她额角刺青,当下双眼一亮:
“阁下便是那传闻中一枪毙命亡国燕主的小裴侯爷?”
裴昀好笑:“是我不假。”
“在下播州杨氏子弟杨邦钰,奉家父杨直之命,特来此地为白大人、裴大人献策举贤。”
随即杨邦钰自怀中取出书信呈上,
“播州川蜀两地,一衣带水,唇亡齿寒,眼下蜀中有难,播州断然不可坐视不理。此乃家父亲笔所书《保蜀三策》,请裴大人过目。”
“杨公子不必多礼,三位快快请坐。”
裴昀接过这《保蜀三策》,当即便细细读来,只见杨家家主杨直在信中道,蒙军南侵,长驱直入,原川北城池重镇皆已被摧毁殆尽,无险可守,门户洞开,非一时一刻能恢复。有鉴于此,他针对当下蜀中攻防部署提出了上中下三策:
将四川制置司向北移至利州、阆中,率军反攻,夺回三关,御敌于国门之外,此为上策;于诸路险要去处建山城水寨,迁移兵民而入,以此为据点且守且攻,互相支援,此为中策;留守重庆府,将川北百姓迁至川南,弃江北之地,坚壁清野,训练水军,抵御蒙军南下,此为下策。
裴昀看罢,不由笑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杨家主中策与白大人竟是不谋而合!”
早在当初白行山呈于临安的奏折中便言明,川蜀之地独树一帜,山多崖险,城池可破,山峰却不可破。若能因地制宜,放弃平原谷底,在山上建城池要塞,正是那蒙兀骑兵的克星!
杨邦钰也喜道:“如此甚好!”
“杨公子方才说要举贤荐能,不知可是这二位先生?”裴昀问道。
随杨邦钰一同前来的另外二人,是两名身着儒生布衣的中年男子,眉目有几分相似,自进门后便一言不发,看起来颇为敦厚纯朴。
“正是,此乃是我播州声名远扬的才俊,冉晋、冉普二兄弟,他二位精通工事水利,正可为白大人修建山城水寨略尽绵薄之力。”杨邦钰笑了笑道,“这二位先生素日隐居乡野,连我父亲几次亲邀入府都推辞婉拒,今次一听白大人设招贤馆聚拢人杰共商抗蒙大计,这便主动请缨了!”“原来是冉氏二先生!”裴昀身在蜀中,也耳闻二人大名,当下拱手道,“多谢二位仗义出手,白大人知晓了定然万分高兴!”
那冉氏二兄弟颇为腼腆,不善言辞,只微笑拱手回礼,一句多余场面话都没有。
“其实,除了他二位之外,还有一人。”杨邦钰突然道。
裴昀奇道:“哦?还有哪位贤士?”
“贤士不敢当,还有一人就是我。”杨邦钰有些不好意思道,“家父道我初出茅庐、少不经事,命我前来蜀中历练。我愿投身白大人、裴大人麾下,做先锋小卒,效犬马之劳!”
说罢起身便拜,裴昀急忙上前将他扶起,
“杨公子有心为抗蒙兴蜀大业助一臂之力,我等自然求之不得!几位且先入住馆中,我这便去禀告白大人!”
裴昀吩咐下人安顿好这三人后,便要去寻白行山,他今日带属下去了城外勘探山势地貌,以寻建城之址。
出了书房,向大门走去,忽听正厅传来一片吵嚷之声。裴昀前去一瞧,只见厅中站着一陌生女子,看相貌应有四十几许,但仍是杏眼桃腮,身姿窈窕,她头裹纱巾,身着短打,一眼望去便知是个泼辣爽利之人。
此时她正单手叉腰与馆中小吏争执:
“女子怎地了?女子便没得贤士?便不能进这招贤馆?谁还不是女子生出来的?你娃莫同我摆龙门阵,快去禀报你们那白大人去!”
小吏被那女子一口连声呛得说不出话,正愁眉苦脸,一看裴昀登时如见了救星:
“裴大人!不知从何处来了这位姑奶奶,二话不说闯进馆中,非嚷着要见白大人,您看这——”
这段时日平白无故来踢场子的裴昀也见得多了,当下挥手示意他退下,迳自上前对那女子拱手道:
“这位夫人,在下裴昀,白大人如今不在府衙内,不知夫人欲见白大人所谓何事?在下可替夫人传达。”
裴昀此举先礼后兵,谁料那女子只听了“夫人”二字便眉头大皱:“少叫我夫人,姑奶奶我还没嫁人!”她顿了顿,又道:“我不管你是谁,那白大人不在也就罢了,你去给我寻个和蒙兀鞑子打过仗的兵官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他!”“这位夫咳...姑娘?”裴昀心中生疑,“为何要寻这等将领?”
女子冷笑了一声:“我要好好问一问,那蒙兀鞑子的火器是否当真天下无敌,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把大半个蜀川全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