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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玉央自服食七大仙草,将体内毒化解大半后,自然便不能再用原来自损的法子练功,故而便将完整的白藏功心法重新练起。之前李无方已对他加以指点,如今练来事半功倍,进步神速。
有时人并不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而已。解毒也好,练功也罢,只是失去所有目标,山穷水尽之时,给自己寻的一条路罢了。
他盘膝坐在溪畔一块平整的巨石上,真气运转十二个小周天后,突然耳郭一动,捕捉到一声短促而细微的银铃响动。
他心中一顿,不动声色收了功。
片刻后,那银铃又响了一声,与此同时一颗果子从头顶树上落下,砸在了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闭目不理。
可紧接着,一枚又一枚的果子接二连三的自上而落,砸在他前胸,后背,腿上......直到一浑身带刺的梨子正正好打在他的面颊,疼得他浑身一颤,这才忍无可忍睁开眼,冷喝道:
“下来!”
银铃哗啦啦作响,只见枝叶繁密的树上钻出了半个身子,欢快道:
“小叔公!”
如今裴昀一头乌黑长发已被阿姿用五彩丝络梳成了两股麻花辫,衣服也换作了爻女惯常穿的蓝衫短裙,穿草鞋打绑腿,胸前还挂了一把叮当作响的银锁,如同这寨子里每个十几岁的姑娘一般无二。
颜玉央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没有说话。
裴昀兀自笑眯眯道:
“小叔公你每天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闷不闷啊?我们去捉鱼好不好?阿姿姐姐说清水溪往上游走有湖,湖里有这——么大的鱼,清蒸最好吃。”
说着还用手比划着,然而双手一松,裙子里兜的一堆果子便咕噜噜滚了下来,兜头兜脸全砸在了颜玉央身上。
颜玉央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抬手拂去沾在额头上的果叶,腾身而起便要上树去捉人。裴昀自知惹他不悦,生怕被责罚,毫不犹豫的跳树而逃,叫他扑了个空。
颜玉央紧跟着跳了下来,眼看便要捉住她衣角,而危急关头她如同本能一般,竟是使出了寒潭印月的轻功,足尖一点纵身一跃,又跳回到了树上。
二人一个树上,一个地下,眨眼间竟是转了一大圈。
“你给我下来!”
颜玉央气极,人和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这轻功倒还在身,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不!”裴昀掩耳盗铃般把自己藏在树叶后,拒绝道,“我下去的话,师公你该罚我了!”
“师公?”颜玉央一愣。
裴昀从树叶后面小心的冒出头来,试图讲条件:
“除非你保证,不准罚我不见爹娘,不准罚我不许回家,我就下去。”
颜玉央全然不知她这又唱得哪一出,见她前言不搭后语,并不像装傻的样子,本来燃起的希望又再次破灭了,当下怒极反笑:
“那你便永远在树上待着吧!”
第154章 第四十八章
晚饭时,阿姿来到竹楼给颜玉央送饭,只见他一人在房中,不由惊讶问道:
“玉公子,阿英呢?”
颜玉央冷然不语。
“她下午去找你了,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现在天黑了,她还没回来!诶呀,都怪我粗心。”阿姿焦急道,“她还没有去过辟邪泉沐浴,若是被什么毒虫毒蛇咬了该怎么办?不行,我要去找她!”
说着急匆匆离开了。
颜玉央从头到尾没有理会她,兀自用了饭食,而后走进了药房中。
水西白龙寨人人会使毒,家家有药庐,这座二层小竹楼也不例外,一层专门辟出了一间房用来制毒制药,里面各种用具一应俱全。《蛊经》由爻寨密文所书,他暂时不可破译,但是入南疆之前,为保万无一失,他自龙阿笑手中得到了不少《毒经》所载秘方,如今身处百毒环伺的爻寨,他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两个时辰后,他从药房中走了出来,来到二楼窗前,看向不远处小竹楼拐角处那间因主人贪黑爱玩,烛火总是亮到半夜的屋子,却发现那里至今仍是漆黑一片。
心中一沉,原地立了片刻,他终是拿过风灯,披起外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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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山林间漆黑黑一片,唯有一团暖色光亮,劈开浓郁夜色,由远及近,一路来到了清水溪畔。
颜玉央站在平整石台上,提灯照了照,一时辨不出树上是否有人。
“裴昀?”
“裴昀你出来。”
连唤数声,周遭都毫无反应,只有夏蝉和野蛙此起彼伏的叫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颜玉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在喉中滚了又滚,将他从唇舌到肚肠都浸透了苦涩,终于还是唤了出来:
“英英......”
“英英你在吗?”
他轻声问道。
清脆的银铃声响起,一颗头从上方树上钻了出来,刚刚睡醒而含糊不清嗓音中透着欣喜:
“大哥,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颜玉央绷紧的心几不可查一松,面上却无悲无喜,只冷淡道:
“下来。”
“好勒!”
裴昀似乎已将白天的事全部忘记,从善如流的应下,便要跳下树来,可她脚下刚一用力,却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登时一滑踩空,大头冲下从树上栽了下来。
颜玉央一惊,想也不想便扔下灯笼,上前一步堪堪将她接在了怀中。裴昀嗓子里一声尖叫还没出口,便被人抱了个满怀,晕头转向中下意识伸手搂紧了颜玉央的脖颈。她抬头,只见那如玉般俊朗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墨色如夜的双眸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滔天巨浪,爱恨挣扎,却满满当当都倒影着自己。
颜玉央垂眸,望向怀中之人,她就这样乖乖巧巧的缩在他的怀里,认认真真看着他,不羞涩,却也不躲闪,没有情/欲,却也毫无恨意,相识这许多年,此时此刻却是二人从来也没有过的平和与恬淡......
“再一次!好好玩,再来一次!”裴昀兴奋道。
没有一个小孩子能拒绝举高抛接的诱惑。
颜玉央脸色一黑,双手一松,直接将她往旁边一扔。
裴昀顺势凌空一翻,单手撑地而起,但右脚刚一用力,那股针扎一般钻心的疼又涌了上来,她不禁诶呦了一声摔倒在地。
颜玉央恐怕她被什么毒物所咬,立即蹲了下来,脱下她的草鞋,解开绑腿布,拿过一旁的灯笼照亮,仔细查看她腿上足上每一寸肌肤。
冰凉的指尖轻巧划过脚踝小腿,叫裴昀忍不住全身颤栗,想他马上放手,又想他......再多碰一碰,她不懂这股难以言喻之感算作什么,只难耐的轻呼了一声:
“好痒啊......”
这近乎撒娇般的几个字被夜风送进颜玉央的耳中,让他全身一僵,手下那细腻光滑的触感顿时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单膝跪地,握着她光裸的右脚,一时进退两难,只得低头紧紧盯着她纤细白皙的小腿,哑声问道:
“哪里疼?”
他没摸到红肿伤口,也没看到哪里流血。
“整条腿都疼,一碰就像好多小针扎一样。”裴昀努力感觉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碰就像没有了一样。”
“......你在树上睡了多久?”
“从太阳落山以后就睡着了,刚刚你叫我才醒。”
颜玉央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只是睡麻了。”
说罢起身便走,再也不想管她。
麻了是什么?会不会死人?听着好可怕!
裴昀大惊失色,就近一把抱住了颜玉央的腿,苦苦哀求道:
“三伯!你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颜玉央充耳不闻,用力一拔腿,没拔掉,再拔,直接将她整个人拖了起来,就这样拖着一大坨挂件走了好几步,她竟然还能顽强的四肢并用盘在他腿上,并且抱着他大腿的手还有越发向上爬的趋势。
“够了!”
他低喝了一声,忍无可忍俯身拉住她的手臂,一提一抗,将她整个人甩在了背上。
裴昀又被抛接了一次,眉开眼笑地欢呼:
“好玩!再来一次——”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将你扔进水里!”
其实裴昀并不怕被扔进水里,刚刚折腾这一大圈她身上出了不少汗,若能去小溪里洗一洗应当还能凉爽些呢!不过既然三伯这样说了,她当然也会乖乖听话,阿英可是好孩子!阿姿姐姐说白龙神最喜欢好孩子了,能保佑好孩子长命百岁,百邪不侵。
不过,白龙神又是什么?白色的龙吗?还是白色的神?
她伏在颜玉央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手里的灯笼,看着山中飞蛾傻兮兮的绕着灯笼转个不停,任他沉稳的脚步带她走出山林,回到阿姿姐姐家的小竹楼,亦或是其他地方,她并不关心。此时她心里想着的是一条巨大无比通体纯白的龙在天上吞云吐雾,吐出的云彩软绵绵,暖呼呼,一会儿变成了一只羊,一会儿又变成的一只鹅......正在那朵云变成了阿娜依姨姨鬓边的那朵红山茶时,她突然听到身下的人开口问她:
“为何一直待在树上不回家?”
她理所当然的回答:
“因为你让我一直待在那里呀!”
颜玉央猜到了答案,可亲耳听到她说出来时还是忍不住呼吸一滞,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叫你一直待在那里,你便听话?你不怕我再也不回来找你?”
“不会呀!你这不是回来找我了吗?”裴昀笑眯眯道,“你是我六叔,怎么会扔下我一个人呢?”
“六叔......”颜玉央自嘲一笑,“为何一直将我认作亲人?谁告诉你我与你沾亲?”
“没有人告诉我呀,我自己猜到了!”裴昀的语气有点骄傲,“我睁开眼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好像已经认识了你好久好久,与你经历过很多事。你看着我时,我心跳得好快,你不看我时,我又变得很难过。你板着脸,故意说话冰冰冷冷的吓唬我,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心很疼,想离你近一点,却又不敢靠上前......总感觉,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这样,不是血脉之亲,又是什么?”
淡淡的尾音随风飘散,久久回荡在山林间。
颜玉央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他立在原地,半晌没能言语。
“啊,有星星!”
裴昀并不知身下之人心中的天翻地覆,她突然惊喜的叫了一声,从颜玉央背上跳了下来,飞快的跑进了前方漆黑的夜色中。
今夜天阴,月也不见,哪里有星子?颜玉央皱了皱眉,迈步上前正想开口,倏忽间,只见面前草丛之中缓缓升起一点幽蓝萤光,随后两点,三点.......无数点幽光亮起,无数只萤火虫飞舞在空中,好似漫天星子坠落人间,凄迷如梦。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一切变化只在悄然不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