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央嗤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
“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同心生死蛊既在,他们两个的性命早就绑在了一起。
裴昀的抽泣一僵,眼泪都差点憋了回去,但盘踞在心口的那股窒息感,却是慢慢消失了。
“也好。”
她松了口气,擦去眼泪,认真的点了点头,“死在一起,也是一起。”
颜玉央听罢半晌无言,然后他慢慢动作,从怀中拿出了一朵早已被揉烂了,碾碎了,只剩伶仃花萼曾经雪白的山茶,低声道:
“若我能撑过今晚,我们......”
话没说完,他骤然脸色一变,偏过头去吐出了一大口黑血,而后那血便如冲毁了堤坝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倾泻而出,转眼间将床褥染成黑红一片。
裴昀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凑上前,却突觉肩膀一痛,被人从身后拽下床,甩到了一旁。
“别碰,血有毒!”
只见阿笑与阿娜依相继上前,前者抬手飞出七七四十九枚银针,接连定住颜玉央周身大穴,手腕一转柳叶弯刀在手,飞快的划破了他的手腕脚腕与脖颈,任潺潺黑血流淌而出。后者则毫不犹豫的撕开了他的衣衫,拿起手边一只黑瓷碗,将里面盛满的碧绿药膏厚厚的涂在他的左胸与后心,护住其心脉。
二人联手,动作迅速,只见片刻后,颜玉央脸上灰白之色渐渐褪去,而四肢脖颈流出的血也不再黑红。
阿笑长长松了一口气,阿娜依上前探了探颜玉央的鼻息脉搏,开口道:
“抢回来了。”
方此时,东方既白,晨光熹微,远处村寨传来隐隐约约的鸡鸣声。
第七夜终于过去了。
裴昀身子一软,就这样靠着石壁滑坐在地,浑身被泪水与汗水湿透,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第161章 第五十五章
颜玉央服食过金银石斛后最凶险的第七夜,阿笑与阿娜依同时出手,将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度过了整整七日七夜的生不如死,颜玉央在第八日的一早清醒过来后,不仅毫无疲惫之感,反而如获新生,只觉丹田充盈,四肢有力,五脏六腑都被彻底洗涤过了一般。
或许,是池琳琅在天之灵保佑,这一次,他赌赢了。
颜玉央看似已恢复如初,裴昀却还是心有余悸,对他的身子很不放心,忍不住去找阿姿商议对策。
“他吐了很多血,又流了很多血,我总觉得这样很糟糕,要怎么办啊?”
这几日之事阿姿也有所耳闻,不由心有戚戚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主动服食金银石斛之花,他能活下来当真是万幸,流了点血想必不打紧。不过你若实在担心,不如给他进补一番,以形补形。”
“什么是以形补形?”
“便是他失了血,伤了内里,要让他补回来。”阿姿想了想道,“之前黑枭伯伯山上遇见野猪,被伤得很重,也是流了许多血,阿花婶婶就给他做肝血羹,半个月后黑枭伯伯就能下地了。”
裴昀觉得很有道理:“那我去卖猪血!”
“我也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说阿娜依姨姨不准你出门,让你留在家里学看帐吗?”
阿姿嘻嘻一笑:“阿娘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播州城赴宴,每年都是要多住一晚才回来,我偷懒一天明天再看!”
于是两个姑娘一起手拉手出门,跑到了寨中屠户家,恰好今日新杀猪,她们买到了猪血猪肝,屠户大叔还好心多送了半扇猪肺。
回到家里后,二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且不说两个厨艺半吊子的人便敢擅自做饭,且不说做饭也就罢了还偏要挑最难的下水入手,且不说那被折腾了一天最后鸡飞狗跳如凶案现场般惨不忍睹的灶房,单单只道一点,这南疆的肝血羹与中原汉地不同,无需烹饪,乃是生食的。
于是,在晚上用饭时,颜玉央看着被端到自己面前这一大盆鲜血淋漓,腥气扑鼻的不明混合物时,久久的沉默了。
偏偏一旁的凶手.....不对,是厨子,还眼巴眼望盯着自己,希望自己快尝尝她的手艺。
颜玉央极缓慢的拿起调羹,舀起一勺血红色气味难言的汤羹后,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口中。他只觉得眼下这一勺吃进去,弄不好命丧黄泉,那之前七日七夜的罪便算是白挨了。
况且对于此人的厨艺,很久很久之前,在二人被困于日月山无名幽谷之时,她那半生半熟半焦黑半血腥的烤鱼,早已让他领教过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觉得现下心智失常的她对于此道能有什么突飞猛进,所谓君子远庖厨,她倒是做到了彻底。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颜玉央不动声色放下了调羹,开口问道。
裴昀一愣,疑惑的摇了摇头:
“什么日子?”
“今日是八月十五。”裴昀隐约有些印象:“是不是......中秋节?”
“想去看月亮吗?”
“好啊!”
裴昀欢快的应下,于是颜玉央揽过她的腰直接从窗而出,腾身一跃,跃上了房檐,把那盆难以下口的肝血羹远远抛在了脑后。
天公作美,今夜万里无云,一轮圆月高悬夜幕,便似皎皎银盘,明亮玉镜,照见人间大地事,万载古今情。
二人并肩坐在房顶,她在赏月,而他在看她。
但见清冷月华如练,寒光如缎,裴昀忍不住伸手去捉,次次皆是一无所获。她不气馁,再次努力,仿佛扑蝶捉鸟一般,小心翼翼的接近,双手虚拢,然而猛然一合!掌心猝然一凉,她心中一喜,摊开双手,发现握住的不是月光,却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温润玉梳,但见其古朴雅致,通身并无过多雕花纹饰,只在梳背处嵌了三颗水晶珠。
这是上一次颜玉央为她梳头时所用的梳子,她茫然的抬头看向他,
“给我了吗?”
“这本就是你的,”他目光幽深的望向她,低声道,“只是此番你若收下,便不得再还我了。”
“不还不还!”
裴昀赶紧把玉梳捂在胸口,生怕他再抢走,这可是她觊觎了好久的宝贝!
颜玉央不禁淡淡一笑,伸臂将她揽在了怀中。
这不是他与她度过的第一个中秋,只是过去每每逢八月十五,她与他似乎都在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他知她此时心智与孩童无异,早已忘记了二人间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却也忘记了彼此间的所有仇恨与隔阂,可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短暂的抛弃那些家国天下,那些忠孝节义,听从自己压抑许久的内心,乖顺的靠在他怀里,享受这一时一刻的儿女情长。
他开始觉得,也许这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裴昀低头把玩着月光般微凉的玉梳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有些不确定的问他:
“今天,是不是该是人月团圆,阖家欢聚的日子?”
“嗯。”
“那......我的爹娘呢?”
若他不是她爹爹,那么她的爹娘去了哪里呢?他们为何还不来找她?他们......不要她了吗?
颜玉央一怔,忽而想起多年前在临安丰乐楼,她醉得不省人事的那个晚上,她流着泪告诉他,裴家已经没有了,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他们......在月亮上。”他轻声对她道。
“月亮?”裴昀很惊讶,抬头猛瞅了月亮好几眼,“那他们能看见我吗?”
“嗯,他们在天上,能看见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真的吗?”
裴昀很开心,抬起手用力向夜空挥了挥,而后扭过头笑眯眯道:
“那你的爹娘也在月亮上面吗?所以,其实他们从来不曾离开我们对不对?”
颜玉央闻言一滞,只觉心口被骤然蹿上的暖流烫了一下,刹那间竟是眼眶酸软,喉间发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禁伸手把她再次紧紧抱进怀中,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强自将那股浑身颤抖的感觉压了下去,他哑声道:
“对,他们没有离开,他们一直一直看着我们。”
他与她,如今皆已是父母双亡,孤零零落在这尘世上了。
裴昀也回抱住他,下意识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二人相偎相依,好似这诺大的喧嚣尘世中,只剩下了眼前的彼此。
“玉公子——阿英——”
竹楼下面突然传来阿姿焦急的呼唤,似乎在寻找着二人。
“阿姿阿姿我们在这里!”
裴昀从颜玉央怀中探出身回应道。
“啊,你们怎么跑到了房顶上?”阿姿后退了几步仰头道,“玉公子,我阿娘回来了,她要见你!”
颜玉央闻言皱了皱眉,对裴昀道:“我们下去吧。”
“你去吧,我还想再和爹娘说说话,一会儿我顺着梯子爬下去就好。”
颜玉央摸了摸她的头,“小心,不要太晚。”
说罢他起身自房顶一跃而下,衣袂当风,如鹰枭一般,迳自向阿娜依的竹楼掠去。
裴昀在房顶上向阿姿招手:
“上来和我一起看月亮啊!”
“我阿娘提前回来了,我要去看账本了,万一她要考问我就惨了!”阿姿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回了房间。
.
“宴席上发生了意外?”
小厅里,颜玉央面色不善的望着面前醉得东倒西歪的阿娜依,冷声问道。
每年八月十五,南疆各族寨首都会去播州城杨府赴宴,既是纳贡,也是杨家拉拢安抚各族之策。而颜玉央知晓,这一天亦是阿娜依一年到头为数不多能见到那人之时,她本该面带桃花春风得意,而不是此刻因借酒浇愁而满脸酡红。
“我做寨主做得不好吗?”阿娜依醉眼惺忪,笑得有些飘渺,“阿哥过世后,我十八岁便当了家,至今已有十六年了,我将水西十八寨治理得井井有条,家家有粮,户户有米,各寨和平共处安居乐业,我从没短过一次纳贡,亦从没和水东赤龙寨起过一次冲突。我依照他杨氏的意愿,嫁了令狐家,我让我的女儿姓了令狐,我还想叫她继承寨主之位,我要将半个水西爻族都拱手相让,百年以后到了地下,我非得被阿爹阿娘用藤鞭子抽个半死不可,他为何还是不满意?他究竟要将我逼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颜玉央了然:“杨家逼你交铜印了?”
当年杨氏入播,与南疆七大夷寨歃血为盟,铸了七枚铜印做信物赐予各寨,允许各族寨首内事自治,免去一干徭役赋税,只需承认杨家统领播州之位,彼此和平共处即可。
但自二十五年前双龙寨血案后,杨家家主杨直开始收权,他频繁介入各族寨内事,或拉拢收买,或威逼利诱,及至现今,七大族寨已有五枚铜印被杨家收回,唯剩的两枚便是赤龙白龙二寨。水东爻寨以铜印丢失为由迟迟不缴,但因去年蒙姜之事后,赤龙寨寨主之位现已由蒙姜之子蒙昌继承,蒙昌年方十二岁,且因体弱多病自幼在播州成家长大,如此虽未上交铜印,赤龙寨已形如在杨家控制之下。如今,便只剩白龙寨这一家了。
“没有明刀明枪而已,但恐怕也离此不远了。”阿娜依似笑非笑道,“今日他私下里与我道,他九弟奉其父之命北上入蜀,在战场上负了伤,两个月前由一什么武威侯爷护送回播州,及至黔江西畔,一整队人马全都失踪了。杨家主怀疑是水西爻寨所为,要我帮其寻那小九郎和小侯爷的下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我交不出人,杨家必会以此为借口将我治罪,人是他们说丢的,找到与否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颜玉央闻言脸色一沉,眉目间皆是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