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料事如神!”裴昀不禁叹了口气,“此中确实还有第三人,不知大人可听闻前阵子赤龙寨《蛊经》失窃一案,这正是那人所为,此人并非南疆之人,且现已离开南疆,远走高飞,总之此事与白龙寨也并无干系。”
杨直缓缓点头:“其实此番赤龙寨操控尸偶又动用禁术攻打水西十八寨,我已料到白龙寨多半不是幕后主使了。”
“不知如今两寨战况如何?”
杨直神色凝重道:“不容乐观。”
那杨邦忠率三千子弟兵本为捉拿龙娜依而前往白龙寨,不巧卷入纷争被围困其中,顺势也便留下平乱。据其传书所言,经大半月奋战,对于万虫大阵,白龙寨已寻到了破解之法,再无畏惧,而尸偶也渐渐被斩杀殆尽,一切本已胜利在望。谁料七日前,那尸偶数量一夜暴增,前阵子阵亡的杨家军与爻寨寨民的尸首毫无预兆被尸蛊所控,就算就地掩埋的也破土而出,对水西发动了第二轮进攻,且那数量仍在不断上涨,情形逆转,对水西十分不利。
这几日,杨直正打算命五子杨邦克再带两千兵力前去支援。
事情发展果然不出楚无疆所料,裴昀听罢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
“实不相瞒,其实在下有办法可解当下南疆之乱,也有把握事后叫双龙寨寨首心平气和坐下来与杨家谈判,只是...不知这是否也是杨大人所愿。”
第172章 第贰章
杨直眸中闪过寸芒,不动声色道:“侯爷此话何意?”
“当年结盟七家夷族铜印,杨大人已收回五枚,只剩下最棘手的双龙寨了。如今水西水东自相残杀,输赢并不重要,若是能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杨大人不是正好可以趁机机会收缴铜印,一统南疆吗?如此不仅免得和双龙寨正面冲突,损兵折将,也不违背当初杨家与七族盟誓不是吗?”
裴昀慢条斯理道,“播州乃羁縻之州,军政自治,杨氏意欲统一西南边疆,朝廷也乐见其成。在下不过是一外人,不敢擅自决断,眼下爻寨之乱,究竟解与不解,还是要看杨大人的意思。”
杨直鹰目微眯,定定凝视裴昀,裴昀凌然不惧,淡定回望。
二人的目光彼此较量试探半晌,杨直的面容渐渐沉静了下来,他嗓音低沉道:
“不错,我是要一统南疆,但我要的不是一个千疮百孔,尸横遍野的南疆,我是要双龙爻寨归顺,但我更要他们人人毫发无损,心甘情愿的臣服。所以南疆绝不能乱,不仅不能乱,还必须是铁板一块,万众一心,令行禁止,雷厉风行!”
裴昀面色微变:“难道你——”
杨直抬手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肃容道:“所以不尽忠节报国者有如皎日!我杨家百年祖训在上,赤胆忠心天地可表,官家圣恩,御赐杨家‘御前雄威军’之名,如此殊荣,我杨直又岂能忘恩负义有半分不臣之心?”
“那杨大人为何如此急于收权?”
杨直不答反问:“四郎亲历保蜀之战,当今天下大势,宋蒙战局想必你最是清楚。四郎觉得,钓鱼城一役后,蒙兀下一步将何去何从?”
裴昀思虑片刻,缓缓道:“蒙兀野心勃勃,对我大宋江山势在必得,哪怕钓鱼城惨败,大王子库腾身死,赫烈汗也绝不会罢休,只会在日后更加凶狠的报复回来。可如今川蜀防御固若金汤,蒙军丝毫讨不到便宜,只怕他们会绕路而行,从别的路线进军再攻。”
“不错!”杨直双目精光烁烁,“日前我与安摧通信,他也是如此判断,西域吐蕃诸部已为蒙兀招降,眼下那宗王穆勒已奉赫烈汗之命,率兵十万,借道吐蕃,攻克云南,进取大理。若无意外,蒙军吞并大理国后,便会以其为大后方直接攻打南疆!”
裴昀一惊,没料到她在白龙寨与世隔绝待了三个月,外面局势又是好一阵天翻地覆,远在西南的大理国竟也遭到了蒙兀侵略,当下眉头紧皱:
“如此,南疆危矣。”
“蒙军兵强马壮,我杨家骑兵虽自诩天下无双,但终究势单力薄。故而南疆要守,不可正面硬刚,须得避其锋芒,效仿川蜀,打堡垒战,利用险要地势,置一城为播州之根本!”
杨直说着,抽出案头缸中的一卷画轴,在桌案上展开,示意裴昀看去。
那是一副手绘的精细舆图,裴昀一眼认出了上面的笔迹,惊讶道:“此图出自冉氏两位先生之手?”
“正是如此,三个月前冉氏二兄弟回到播州,向我详细禀告了钓鱼城一役始末,二人亦觉得播州可效仿山城要塞之计。故而这三个月来,两位先生走遍播州周边各大山脉,最终敲定了这里——”
杨直指向舆图上播州东北方的龙岩山,继续道:“龙岩山三面悬崖,四面环水,正适合建造如钓鱼城一般的绝壁要塞,命之为海龙屯。届时将播州子民迁入海龙屯中,易守难攻,叫那蒙兀鞑子再踢一次铁板!”
裴昀深以为然,但却仍有不放心之处:“那么南疆其余州府呢?播州以南的百姓又该如何?”
“修建海龙屯只是计划中的第一步。”杨直深深看了一眼她,继续在舆图上指点示意道,“接下来我将以海龙屯为中心,兴建周边百余里十八座关屯,共能容纳数十万人,将南疆几大州府夷寨的百姓都迁入其中,关屯之间互相拱卫,依山就势,灵活多变,我要将整个南疆都变作铁桶金城!”
裴昀倒吸一口冷气,如此规模宏大的工事,几乎与整个川南地区体量相同,如此背后耗费的人力财力亦不可估计。
“所以,杨大人才要统一南疆。”
要征兵征匠,还要征税征粮,正如他所言,此举非得南疆铁板一块,万众一心所不可能为之。
杨直目光坚毅,一字一顿道:“不惜一切代价。”
裴昀抬眸望向眼前这副又被冉氏二兄弟写满密密麻麻标注的舆图,内心感慨万千。
杨家世代忠烈,日月昭昭,眼下家主杨直更是如此,能亲率部下千里出播援助川蜀,又命亲子驰援重庆,便可见一斑。这海龙屯一建,他杨家未必没有私心,然而这世上问事不问心,问心世上无好人,如此举动,已称得上一声深明大义,赤胆忠心。
诚如她所说,南疆之事她是外人无权置喙,而西南边疆若能一统,朝廷也是乐见其成。然而私心里她总是偏颇白龙寨几分,不愿双方矛盾激化,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平解决。方才那番话她有意试探,如今既然已知晓了杨直的态度,一切便都好说了。
她思虑片刻,沉声道:
“杨大人放心,保家卫国,效忠大宋,我必助大人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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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裴昀与杨直秉烛夜谈,聊到深夜,裴昀顺势也便在杨家住了下来。
翌日清晨,裴昀打开房门,便见门外候着一人,正是杨家五公子杨邦克。
他一见裴昀,立即单膝跪地,双手捧剑高举过头,一副负荆请罪之姿,沉声道:
“杨五有眼不识泰山,昨日对侯爷多有得罪,还请侯爷大人大量,宽宥则个。眼下我奉父亲之名,率两千杨家精兵随侯爷前往爻寨平乱,杨五听从侯爷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五公子快快请起——”
裴昀急忙将杨邦克扶起身,笑道:“你也不过是护弟心切,何罪之有?我贸然上门,无凭无据,你们放任我医治小九郎才是怪事。”
杨邦克也不禁笑了笑:“之前九弟写信回家,信中对小裴侯爷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杨五冒昧,也随小九唤侯爷一声裴大哥了!裴大哥,之前白龙寨将你佩剑送来杨府,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裴昀这才留意到他手中之剑,果然是她的斩鲲!
当下她接过久别重逢的长剑,心中又多了几分笃定,欣喜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
自九月初三,杨邦忠带兵与水西爻寨寨民一同对抗尸偶万虫大军,至今已过去将近两个月了。最初的第一波攻击之迅猛,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叫尸偶攻陷了十八寨中位于最东边的三个爻寨,尸偶见人杀人,见房毁房,各种毒虫蛇鼠啃食庄稼,袭击牲畜,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幸而十八寨绝大多数老幼妇孺都被及时转移到了后方的大爻山中躲避,杨邦忠与阿娜依各自率领部下一退再退,终是又驻扎回了位于十八寨中心位置的白龙寨,在此筑起牢固防线,将尸偶大军牢牢的抵挡在外。
然而近日来尸偶又发动了更猛烈的第二波攻击,此时杨邦忠手中杨家子弟兵已不足三分之一,而十八寨的青壮也折损过半了。
昔日喜宴张灯结彩,欢歌笑语的谷场,如今只剩一片萧条,临时搭建的竹棚成了指挥营,杨邦忠与阿娜依及另外十数位寨主在内,正在忧心忡忡商议下一步对策。
忽有亲兵前来通报:
“禀大公子,五公子率两千兵马前来支援,如今正在寨子外!”
杨邦忠闻言大喜,急忙道:“速速带五弟前来!”
而后他对阿娜依道:“杨家援军到了,此战想必很快就能结束了!”
阿娜依这段时日下来,殚精竭力,亦是形容憔悴,二人并肩作战若说情谊没深厚几分却是假的,但她心中仍是对他对杨家有气,只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待我水西十八寨男女老少统统都死绝了,杨家才会出手呢!”
片刻后,裴昀与杨邦克走进了竹棚,杨邦忠上前相迎,兄弟俩三言两语叙过旧情,杨邦克引荐道:
“大哥,这位便是小裴侯爷,他有克敌之策,父亲有令,你我一切行动皆听从侯爷指挥。”
杨邦忠对其父极为忠心,丝毫不曾质疑,二话不说直接抱拳道:“见过小裴侯爷,接下来便有劳侯爷了!”
裴昀还礼道:“大公子客气了。”
而在一旁,自裴昀进门起便一直死死盯在她脸上,惊疑不定的阿娜依,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你!你不是——”
“之前裴某身受重伤,多谢白龙寨收留,裴某感激不尽。”裴昀目光幽深的望向阿娜依,若有所指。
阿娜依一愣,忆起之前自己听从颜玉央之计,将其佩剑送至杨家之事,原来这小裴侯爷还真在她白龙寨!
她自知理亏,遂闭口不言,但却仍是忍不住频频看向面前之人,如何也无法将这英俊潇洒的小裴侯爷,与不久前住在她家中那天真无邪的小阿英认作一人。然而因此她不由也想通了许多事,关于颜玉央的态度,关于二人的关系......原来如此。
裴昀见阿娜依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知她心中所想,却只做不见,兀自肃容道:
“大公子、龙寨主,不知现下战况如何?”
第173章 第三章
“赤龙寨此番袭击,绝对是筹划多年,蓄谋已久。”
杨邦忠沉声道:“据斥候所报,最初第一波来袭的尸偶有五千之多,其中不仅有水东爻寨寨民,还有汉人、释人及南疆以外的穿衣打扮模样的尸体,这说明他们早已大范围暗中搜集新死的尸首炮制尸偶,为了便是今日。”
“水东四大寨同气连枝,不仅赤龙寨,其他赤风、赤蛟、赤螭三寨也参与了这次袭击。”阿娜依恨声道,“那尸偶大军中夹杂着不少活人,他们假扮尸偶,悄无声息接近我方士兵,而后猝然放蛊,我爻寨子民有不少都中了偷袭,连南丰也......幸好现今辟邪泉恢复如初,沐浴其中,能暂时压制他们体内的蛊虫毒发,但如此不过治标不治本,除了下蛊之人,旁人谁也无法给他们拔蛊!”
裴昀不禁问道:“辟邪泉恢复如初了?发生了什么?”
这辟邪泉失灵不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的吗?如今生死关头重新焕发生机,难不成当真白龙神显灵?
阿娜依道:“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我等在前方挡得住尸偶,却挡不住飞天遁地的万虫大阵,加之原本水西林间水中的毒物,它们逐渐汇集在辟邪峰山脚,最终冲破了防线,袭击躲在山中的老幼妇孺,一时间哀鸿遍野,白骨满地,大爻山变作了人间炼狱。危急关头,是阿笑,她...她纵身跳入了山顶天池中,一瞬间,辟邪泉所有的神力都恢复了,毒虫受不住泉水热气,顷刻间纷纷毙命,而剩下的也四散而逃,万虫阵就这样破了......”
辟邪峰山顶天池滚烫如沸油,一入其中必定尸骨无存。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晚上她与颜玉央身上的同心生死蛊自行解开了......
“可是,为什么?”裴昀轻声问道。
阿娜依长叹了一口气:“若我推断没错,当初辟邪峰上埋的辟邪珠被阿顺香偷走,应是直接将其喂到了阿笑腹中,我依稀记得当年阿笑未及满月时生了一场大病,险些夭折,后来却又一夜之间痊愈了。那辟邪珠溶于阿笑血肉之中,所以她自幼百毒不侵,所以小白龙王认她为主,赤龙寨想必知晓此事,所以一直对她穷追不舍,也所以这些年来,我们翻遍水西十八寨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辟邪珠。”
那个脾气古怪,乖张任性的小爻女,生于白龙寨与赤龙寨累世积怨血雨腥风之中,又亡于这般犹如历史重演的如今。她生,是为了灭亡水西十八寨而来,她死,却又舍身救了十八寨老幼妇孺之命,那阿顺香蒙姜心肠毒辣死有余辜,可一切又何必报应在她身上?
毕竟相识一场,仇怨也好,龃龉也罢,人死如灯灭,一切烟消云散。
裴昀压下心头的些许怅然,又问道:“现下你们可查出此事幕后主使了?”
杨邦忠面色难看道:“我派出探子前去赤龙寨暗查,得知蒙昌被软禁了,三大寨主都在阵前露过面,或许是他们合谋为之。”
阿娜依却有不同意见:“不,这三人有几斤几两我心知肚明,没有一个能以断魂蛊笛操控这么大阵仗的,这背后绝对还有一个幕后主使。”
杨邦克不解道:“是何人能叫三大寨主同时效忠?”
“无论是谁,只要找到此人,眼下困境自解。”裴昀看向杨邦忠,“你们可有试过偷袭赤龙寨祖坟山?那幕后主使一定躲在山中。”
“试过,但一来我们人手不足,二来那祖坟山周围数里地,尸偶密布,毒物成群,根本攻不进去!”
裴昀缓缓道:“其实尸偶不难对付,现今所有尸蛊,不出所料都是从最初的一只王蛊繁育而来,若能找到王蛊寄生的尸偶,将其斩杀,所有尸偶都将随之消亡。”
“原来如此!”杨邦克惊喜道:“这般严防死守,那王蛊尸偶必定也藏在祖坟山中!”
眼下情况已十分明朗,只待付诸行动了。
裴昀遂令杨家两千援军与白龙寨驻守的兵马由杨邦忠总领,与水西十八寨剩余青壮发动全面总攻,尽量吸引全部的尸偶与水东爻人的注意,而她与杨邦克率杨家精锐十人,白龙寨中毒术最高超十人,绕过正面战场,突袭祖坟山,务必擒贼擒王,一击必中!
众人领命,各自准备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