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余生还剩下一年还是十年,她都将坚守到最后一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看来那赵韧还如当初那般信任重用于你,只是四郎,人心易变,他赵家天子哪个能逃脱昏聩收场?若有一天,他不复少年壮志,对你生了猜忌,你该如何?你爹在世之时,便对我感慨过,大宋良将不死敌手,他不怕战死沙场,只怕有朝一日落得身败名裂,死不瞑目。他终是如愿以偿了,你如今眼见战功彪炳,声名渐胜,可万万不能被他不幸言中啊!”
“不会的,官家与先皇先帝都不同。”
多年前卓尔聪也劝过他类似的话,时隔多年,裴昀还是坚定的摇头道,“如今官家虽......偶有失策,但我相信,他绝不会做出不仁不义之事。”
卓尔聪不置可否,只叹了一口气:
“我老卓多说不宜,四郎你自行珍重罢。”
裴昀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只笑道:“没想到二姐又有身子了,却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我瞧卓大哥和二姐为此争论不休,不知卓叔父是何意愿?”
“自然希望是男娃,老子这辈子只生了个不着家的女儿,全等着卓舷为我老卓家传宗接代呢!”卓尔聪说完又有些悻悻,“这话可不敢当南雁面前说,我也不是不疼乐儿,只是毕竟将来总要有人继承寨子的。”
裴昀笑了笑,刚想道乐儿长大了说不定亦是女中豪杰,忽听卓尔聪冷不丁问了一句:
“航二是埋在钓鱼城了罢?”
裴昀一愕,没能立即回答,而正是这愣怔一瞬,已经晚了,她当即脸色大变,试图补救:
“卓叔父你在说什么?航二哥...我......”
卓尔聪嗤笑了一声:“你们一个个真当我都老糊涂了不成?所有的事,我心中都有数,无论是航二,还是我的身子骨,我都有数。”
见此事再瞒不住,裴昀当即一撩下摆,跪倒在床前,沉声道:
“卓叔父,是我对不起卓家,没能护好航二哥,如今是打是杀任凭叔父处置!”
卓尔聪怒喝道:“跪什么跪?赶紧给我起来!是见我如今没法起身去扶你故意气我老卓吗?我叫航二那小子留在你身边,是保护你的,何时用你护着了?倘若今日你有个三长两短,他敢活着回来,我也要亲手把他杖毙不可!起来!”
裴昀被这一喝,一时进退两难,犹豫半晌,在卓尔聪一声声的催促中终是缓缓站了起来,涩然道:
“卓叔父,你这般......实在叫我无颜以对。”
“别说什么欠与不欠了,卓大那小子不地道,二郎之妻如今都成了我的侄媳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卓尔聪怅然一叹,“那是航二那小子的命,战死沙场,埋骨他乡,死得其所,他是我卓家的好儿郎!”
裴昀想起那只绣花的烟荷包,想起那蒙兀公主头也不回的背影,斩钉截铁道:
“是!航二哥为国为民,从未私藏过半分,他是大宋的好儿郎!”
“黄梅不落青梅落,我已是老了,老了......”卓尔聪淡淡一笑,无端有三分苍凉,“若重回到十年前,你再来问我一遍是否要出山,也许我的答案会不一样,但是现在啊......四郎,你可知英雄暮年,廉颇老矣最是无奈?我只愿老来的日子仍维持三分颜面,不像那些死皮赖脸活在世上的老不死一样,看了那么多大夫,吃了那么多药,把自己弄成病气怏怏,半死不活的模样。”
人的苍老,如秋叶凋零,繁花败落,有时便只在一夜之间,毫无预兆。
裴昀心中一急:“卓叔父莫这样说,你不过才花甲之年,未来还有很长的日子,必定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我说过,我自己的身子骨我清楚。”
卓尔聪摆了摆手,最终只对她道:
“四郎,我只让你做一件事,劝菁儿那丫头回来吧,这段时日我时常梦见她早去的娘亲......让她回来多陪陪我罢。”
......
裴昀在碧波寨小住数日,终是辞行,临走时带着裘南雁所制的几大罐子蜜饯,和她私下里一句语焉不详的对不住。
然而裴昀觉得,正如卓尔聪所言,裴卓两家本就已分不清谁欠谁的多一些了,裘南雁既已再嫁,能够过得幸福美满自然是好,而她既已远离朝堂江湖,归园田居,不愿女儿再与将门结亲,步了自己的后尘,亦是情理之中。
裴昀懂得,而且她觉得,若是二哥在天有灵,也会理解的。毕竟二哥最是心软,最是仁善,最是疼爱裴家的每一个人。
橘子洲头,绿树成荫,亦如裴昱坟前。裴昀只愿明年橘树依旧硕果累累,洞庭湖风调雨顺,碧波寨永远是这方远离战火的世外净土。
故人已逝,停留在过去的岁月,剩下的人总要大步向前,旧日记忆终需被丢开甩下,背负太多的人走不远。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如此而已。
第178章 第捌章
腊月初八,年关将至,岁暮风寒,临安依旧繁华。
无论川蜀的战火,京湖的硝烟,还是南疆的纷争都无法被吹拂过江南半分。城中大街小巷弥漫着五谷浓香,男女老少一大早便争先恐后涌入各大佛刹寺庙,讨一碗七宝五味粥,以图吉祥。
相传佛祖成道之前苦修之际,饥寒交迫,形销骨立,幸得牧羊女赠乳糜保命,得以于十二月初八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后世以此日为成道日,举行法会纪之,并效仿牧羊女以米果煮粥供佛布施,名唤七宝五味粥。此事本为佛家盛会,后传入民间,百姓争先效仿,连官家也会下旨在这日命御膳房煮粥,并请灵隐寺高僧诵经,将粥赏赐于王公大臣、后宫诸人。
裴昀这日进宫面圣之时,也顺势被赐了一碗腊八粥。
“白行山六月之时上奏道四郎在南疆遇险失踪,朕勃然大怒,险些将他问罪,如今见你安然无恙而归,朕便放心多了。”
崇政殿中,赵韧重见裴昀,目露欣喜道。
自当初川蜀告急,裴昀主动请缨前往,如今已是过去将近两年了。
然而裴昀却顾不得这份重逢的喜悦,她不可置信的望向赵韧,压低声音道:
“官家这是怎么了?莫非......耳疾至今未愈?”
她明明记得,自己临走之时,赵韧耳聩之症已是好得七七八八了,然而面前之人,瘦骨嶙峋,憔悴不堪,面色蜡黄,眉宇间全是惫色,明显是被病痛琢磨许久的模样。此情此景,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器宇轩昂贵公子的风采?
赵韧抬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两声,淡淡道:
“不是耳疾,是头风,先帝、先太上皇都有这个毛病,朕以为朕至少要过不惑之年才会犯,没想到却是这般早。”
裴昀心中一沉,南渡之后,自高宗以下历代帝王都有头风之症,或轻或重,此事不是辛密,轻者如先太上皇那般早早颐养天年,重者如先帝赵淮那般后期惊吓之余演化成了疯症。百年来多少太医名士都束手无措,只能用药缓解,如今以赵韧的情况来看,他的病症只重不轻。
“官家现今病情如何?”裴昀关切问道。
“前些时日最重之时,疼得彻夜难眠,水米不进,近来朕已是有所好转了。”赵韧长叹了一声,“只是如今朕病体虚弱,实在无法上朝,幸而朝中诸事有邓相与甄相替朕分忧。”
两年过去,朝堂又是一番风云变化,邓明德果然复相,但出乎裴昀所料的是两年前刚任参知政事的甄允秋,已迅速从副相爬上了正相的位子。甄贵妃于去年底病逝,他这国舅的仕途倒依然是扶摇直上。蒙兀与北燕、契丹皆不同,因其拒绝和谈,导致朝堂中主和一派几乎土崩瓦解,如今并相的邓明德与甄允秋皆是主战一派,只不过两人之间仍是在不少军事朝政上意见相左,各成一派,拥护者众,少不了又是新一轮的明争暗斗。
“之前那位救神医,不知四郎可否再寻到他或其弟子进宫为朕看诊?朕派人去百草堂找过,却不知为何人去楼空,遍寻不到。”赵韧问道。
裴昀闻言心中一沉,其实赵韧一提头风之症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又何尝不是她四师伯救必应,这么多年来,无论遇见什么伤病毒蛊,疑难杂症,她都有恃无恐,只因她相信就算阎王叫人三更死,大慈大悲千金手也有本事留人到五更。
只是,如今却是万万再不能了。
“救神医他......云游四方,已音讯全无许久,他的药铺与弟子也四散而去,一时间怕是寻不到了。”
此言一出,赵韧不禁大失所望,当即皱眉道:“朕即刻就命人在大江南北张贴皇榜,召其入宫面圣!”
裴昀一惊,急忙道:“此事万万不可!”
如今她那几位师伯都投入了蒙兀麾下,此时赵韧若大张旗鼓的寻人,万一那蒙兀人命她四师伯将计就计面见赵韧,暗中谋害呢?既已敌我势不两立,自该划清界限,她不想再与他们当面交锋。
“为何不可?”赵韧毫无预兆的被这一反驳而激怒,霍地起身厉声质问道,“当初四郎口口声声称其妙手回春,一力举荐,如今朕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你为何却又百般阻拦朕寻人?难道你不愿见朕痊愈?不愿见朕康复?”
“官家,臣并无此意啊......”
裴昀愣怔的看向赵韧,一时不知所措。
赵韧其人温润如玉,彬彬有礼,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如此疾言厉色、怒发冲冠,骤然间只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话一出口,赵韧自己也有些色变,他僵立片刻后,缓缓坐了回去,伸手捏了捏肿胀不已的太阳穴,疲惫道:
“这段时日,朕常常夜半头风发作而不能入眠,长此以往,脾气便越发暴躁,突然发作,常常连朕自己也控制不住......四郎且说,为何不该下诏寻那救神医?”
“官家切勿自责,方才是臣失言了,请官家勿怪。”裴昀拱手行礼,斟酌开口道,“因为之前救神医曾道,想要出海离开中土寻一味稀奇珍药,三年必回。但如今三年过去,他依旧了无音讯,臣猜测他大抵是......所以唯恐空耗人力财力,这才制止官家下诏。”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赵韧脸色阴郁的点了点头,没再多追究。
裴昀心中松了一口气,遂逐一向赵韧禀报川蜀、南疆诸事。
钓鱼城之战已过去半载,朝廷早已对个中详情尽数悉知,嘉奖责罚皆已完毕,蒙军既撤,白行山已经开始着手恢复曾被占领摧毁的旧城了,故而裴昀此时再提,也不过是老生长谈。
而关于播州杨氏上奏修建海龙屯之事,赵韧却并不太在意。
朝廷素来将川蜀以南的南疆当做化外之地,当年太祖开国之际平蜀之后便未再南下,且以玉斧一挥,在地图上沿大渡河画界,道:此外非吾所有也。而大理国屡次欲称臣朝见,朝廷亦拒不接纳,使其欲寇不能,欲臣不得,以此为御戎之上策。当初若非播州杨氏主动献土而降,如今南疆也未必在大宋国土之中。
对于裴昀所言白行山推断蒙兀会千辛万苦绕路大理国攻打南之策,赵韧将信将疑,故而对于南疆御敌之计,他更是可有可无。但听罢裴昀所奏,他思虑片刻还是准奏,且下旨给银十万、押赐凤樽、金钟、金盏、绫锦等以资鼓励。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赵韧还是裴昀都不曾想到,这座如异想天开般的宏伟城池要塞,在播州杨氏的带领动员,在南疆百夷族寨的齐心协力之下,当真在不久之后顺利建成。并因此先声夺人,震慑住了蒙兀,许是钓鱼城前车之鉴太过惨痛,又许是御前雄威军英勇善战声名太过显赫,此后数年里,蒙军数度濒临播州边境,皆是绕道而行,不敢来犯,始终未踏进播州一步。而杨直并未因此固守一隅,反而带领杨家子弟兵在播州境外征战不已,奋战不息,誓死保卫大宋西南半壁,直到神州大地再无汉土,只有播州与钓鱼城成了最后孤悬之地,二者遥相辉映,仍在顽强抵抗。那高耸的城楼,斑驳的城墙,陡峭的山路,成为了此后矗立千百年的不朽丰碑。
只不过,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眼下裴昀倒是又向赵韧提及了另外一事:
“不知凌元帅月余前上请官家招降蒙兀大将孛术鲁一事,官家是何考虑?”
裴昀也是回到临安之后,才发现十月份时凌越曾写了一封亲笔密信派人送到裴府。信上道出了近来所遇困境,自他连收襄阳、荆门、光化等重镇后,便一直想趁着时机大好,反攻蒙军,屡次请求朝廷派兵增援。但因彼时赵韧重病在身,将国事全权交于二相,朝中两派斗得水深火热,他这邓明德一派的将领,深受甄允秋打压,不仅不派兵增援,反而前后数次抽调忠顺军千里迢迢前往本就重兵把守的江淮战场救急。幸而凌越用兵如神,硬是靠着仅剩的军队,不仅将江陵守得固若金汤,频频小股偷袭作战,也给蒙军造成了不少损失。
更令人振奋的是,今年九月,始终徘徊在宋蒙两方犹豫不决的一股势力终于下定决心,暗中向凌越请降。这孛术鲁乃是蒙兀所封的河南行省长官,手下兵马过万,若能收编,不仅是极大的助力,更是能为其他游离于宋蒙之间的民兵义军作下表率,坚定他们的归降之心。凌越听闻后大喜过望,急忙上奏朝廷,但他又恐怕那甄允秋从中作梗,耽搁了此事,迫于无奈之下,只得写信于裴昀,望她能在赵韧面前斡旋说项,促成此事。可惜他并不知,彼时裴昀尚且身在南疆,无缘得见此信,此时再提,已是为时已晚。
赵韧道:“此事朕早知晓,已是回驳了凌元帅。”
裴昀愕然:“官家为何回驳?”
“四郎有所不知,那孛术鲁并非蒙兀人,却是燕人。”赵韧倒是耐心解释道,“在北燕灭亡之前,他见势不妙便投降了我军,为表诚意,还取了个汉人名字。后因鸡毛蒜皮小事与两淮制置使起了冲突,他竟扭头叛变了蒙兀人,又被赐了蒙兀名字。且他这几年一直在南北间见风使舵,游移不定,妄图两头得利。如此反覆无常之小人,今天归宋,明天附蒙,于国何益?更何况他极有可能是蒙军派来的奸细,何必为这般三姓家奴平白冒险。”
此话不无道理,只是如此便否定了这一难得的大好机会,未免有些因小失大,太过谨慎了。
裴昀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如此个中详情,是否是甄大人告知官家的?”
“是谁所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言之有理。”赵韧不置可否,“此事朕已下旨驳回,四郎不必再做说客了。”
裴昀心中暗叹一声,不禁涌出一股淡淡的无力感,这次凌叔父所托,她到底是要辜负了。
赵韧与她聊了半晌,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裴昀不得不就此告退。临走时,赵韧忍着头痛,意味深长的对她说了一句:
“朕知晓四郎你仁善念旧,心无城府,如今朝中主和一派虽不复存在,但暗流涌动亦不输当年,朕只希望四郎你不要牵扯其中,你亦不应牵连其中,你只该站在朕的身边,你明白吗?”
“臣......明白了,官家且保重御体,臣告退了。”
第179章 第玖章
出了禁宫之后,裴昀心中三分茫然,七分萧索。
赵韧最后那一番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是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了如今这样,不过才两年时间,临安朝堂竟已经又变幻了一幅天地。
曾几何时,朝中主和主战两派争论不休之际,赵韧与她同为主战一派,二人并肩而战、韬光养晦、谋而后动,使劲浑身解数,费尽千辛万苦,终是联蒙灭燕,报了百年世仇。然而如今主和派既灭,朝廷非但没有团结一致上下一心,反而又划分为了左右相两党,为争权揽政而明争暗斗,一片血雨腥风。
而赵韧跳脱其中,高坐龙椅,一派坐山观虎斗之姿,却还要警告她不要站队。
更进一步猜测,如此两派相斗的景象本就是赵韧乐见其成,毕竟大宋素有祖宗之法“异论相揽”,那甄允秋乃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宋蒙交战以来,主和派覆灭之后,邓明德作为原先主站一派的首脑,如今摇身一变独揽朝野军政大权,当下川蜀、京湖、两淮的将领都与他关系密切,凌氏父子自不必说,连白行山当年入川也是他所一力保举,不怪乎为君王所忌惮。
裴昀本还想趁此机会,再次向赵韧请战,东中西路皆可,然而眼下这个局面,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