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在丽正门外,裴昀被百十来大内高手重重包围,此情此景,与当年的秦碧箫何其相似。
武德司指挥使夏衍涛越众走了出来,面目冷凝沉声道:
“侯爷,你可知夜扣宫门,惊扰圣驾,是何等罪状?趁事情还未闹大,你且速速离去罢。”
裴昀面无血色,孤身立在当下,黑白分明的双眸定定直视着面前的夏衍涛,亦透过他,望向那重重宫墙殿宇之深下令之人,一字一句朗声道:
“臣裴昀有要事觐见,十万火急,刻不容缓,还望夏大人通传!”
夏衍涛微微皱眉:“无召觐见,按律当杖五十,小裴侯爷,你......可想清楚了?”
裴昀不为所动,毅然决然:“还请夏大人依律行刑!”
夏衍涛没有立即回答,他等待了片刻,直到入内通传的内侍悄然回返,不动声色的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抬起仅剩的左手示意道:
“带下去!”啪-啪-啪-
刑杖一下接着一下,毫不留情的击打在裴昀的背脊之上,可她却丝毫都感受不到痛楚,只因心中痛楚更甚。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不停回闪着当年川蜀,自己与白行山相遇相知的点点滴滴,朝天门码头初遇,愿者上钩谈笑风生,招贤馆求才若渴,不拘一格降英杰,钓鱼城百计避敌,同生共死抗鞑虏......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临别之时他所赠的鱼钩明明还挂在她的书房中,一转眼,却已是天人永隔。他白行山一死以证清白,她裴昀岂敢无动于衷!
不知过了多久,刑杖的声音终于停下,一片阴影遮在裴昀的头顶,她颤抖着抬起头,额头冷汗流下,蛰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可她仍是固执地盯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字一顿道:
“还请夏大人代为通传——”
夏衍涛几不可察一叹:“随我来罢。”
崇政殿内,宫灯烛火被匆匆点亮,来来往往的宫娥内侍即便再过小心,仍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响起。夜半惊醒的赵韧身着寝衣,肩披外衫,端坐在案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裴昀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殿内,虽正面看似完好无损,可后背衣衫已开始渐渐渗出血迹,混合着汗水,沿着衣摆缓缓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之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啪嗒-啪嗒-
待走到案前,她本想躬身行礼,剧痛之下无法自抑,双腿一软,就这样直挺挺的跪在了赵韧的面前。
“臣裴昀,见过官家。”
赵韧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如同这不过是一次稀松寻常的会面一般,他缓缓开口,不辨悲喜:
“四郎深夜觐见,不知所谓何事?若是大光明寺佛武会之事,朕已知晓了,此役四郎劳苦功高,稍后朕自有封赏,四郎何必如此心急?”
“不,臣今夜入宫,乃是为了四川置制使白行山一事。”
“哦,原是为了此事。”赵韧淡淡道,“前日川蜀急奏,白行山因病猝逝,当真天妒英才,朕亦十分心痛,已着人拟旨厚葬,特赠五官。听闻四郎与白卿交情甚笃,还当节哀。”
“陛下可知,白大人并非病逝,而是服毒自尽。”
“人之既死,深究无意,病逝亦或服毒又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么?”裴昀轻声反问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岳王爷是如何死的,臣之父亲又是如何死的?”
“四郎如此说,是将朕比作高宗,还是比作先帝?”
“陛下以为呢?”
“为了区区一个白行山,你敢深夜闯宫质问于朕?谁给你的胆子?!”赵韧勃然大怒,“不错!是朕下诏命他进京!朕那是给他机会面圣陈情!你可知满朝文武参他的札子都能堆满这一桌案,你让朕继续装聋作哑,还是忍气吞声?是他自己选择一死了之,他若问心无愧,何以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
裴昀勉强从后槽牙里蹦出来几个字:“敢问陛下,白行山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他少时入学白鹿洞书院,因口角出手推茶翁致死,此为不仁;畏罪出逃投身行伍,此为不诚;驻守川蜀拥兵自重,聚敛罔利逾制建祠,此为不忠;镇抚无状,使兵苦于征戌,民困于征求,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诚,不仁不义之徒,留之何用?”
裴昀听见赵韧一口气细数这一连串的罪状,不禁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此间种种罪状,乃是甄允秋大人上奏陛下的吧?”
日前他遣她去大光明寺,八成也是为了支开她罢。
“你说这话,是想指责朕偏听偏信,纵曲枉直,昏庸无道?”赵韧脸色铁青,声音骇然道,“裴昀,是否是朕纵容太多,让你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若无朕明察秋毫,一力相护,你裴昀焉能有今天?单单就欺君之罪这一条,朕早已可以下旨将你裴家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了!”
裴昀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抬头望向他,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前这神色狰狞的男子,这居高临下的帝王,这手掌生死大权刚愎自负的九五之尊,还是当年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还是她的承毅兄吗?
究竟是岁月磋磨,还是人心易变,他是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全非?权力是野兽吗?是恶鬼吗?它悄无声息的吞噬了曾经那个壮志少年,变作了他的模样,着龙袍,坐金椅,就如当年的千面郎君一般,而他们所有人都没察觉吗?
“八年前,就在这里......”
她缓缓开腔,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苦涩。
“就在这崇政殿中,官家对我道,也是红妆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士为知己者死,只为这一句话,我留了下来。八年来我舍生忘死,千里奔波,绝亲友,负师恩,放弃了所有能放弃的一切,但我无怨无悔,因为忠义乾坤,乃是我裴家祖训,忠君报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现在,陛下对我说,早可以欺君之罪,将我裴家满门抄斩?陛下是否忘了,我裴府全家死绝,早已没有满门可以抄斩了!哈哈哈哈——”
裴昀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甚至流出了眼泪。
小师叔公,你当真是料事如神,这最后一次,仍是叫你说对了,我为国为民为君王为世人,到头来又换得了什么?
忆及往事,赵韧也不禁动容,他轻叹一声,放缓了声音道:
“此事朕一开始便已首肯,欺君之罪日后无需再提了......”
“不,这怎么可以?君无戏言,若陛下觉得欺君之罪还不够,臣还有别的罪行可以坦白。臣也是刚刚才得知,当年北伐之战将陛下捉走囚禁的北燕国师李无方乃是臣亲外祖父,如今蒙兀军中的神偃师、青囊生乃是臣师伯,赫烈汗身边心腹大帝师巴格西乃是臣师叔公,如此通敌叛国,可还算十恶不赦?臣亦有愧,臣亦有罪,但请陛下赐臣一死!”
赵韧霍然起身,死死的盯着跪在下方之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色变幻莫测。
“裴昀——”他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裴昀背脊挺直,面无表情重复道:“但请陛下赐臣一死。”
“你、你这——”
赵韧突然感觉自己头疼欲裂,竟是在此时刻头风又犯。仿佛有人拿利斧生生将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又仿佛有人拿锤子片刻不停的将铁钉砸进他的脑中,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八层地狱之酷刑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他承受如此莫大的痛苦?他为君,她为臣,他已给了她台阶,她为何偏偏要拂他的颜面,为何要忤逆他,激怒他,背叛他?这么多年来,他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为何还是行差踏错,为何国朝还是每况愈下,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为他排忧解难,为何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
剧痛之下,他发疯一般挥臂将面前笔墨纸砚奏折镇纸扫落一地,一把掀翻桌案,撕心裂肺的狂吼道:
“滚!都给我滚!”
天子发威,宫婢内侍瞬间跪满了一地,而本来跪在地上的裴昀却缓缓站起了身。
不管此时此刻的赵韧能否听进,她兀自缓缓开口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滚臣也不得不滚。其实臣今夜前来本也要是向陛下辞行的,臣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不能再为陛下鞍前马后,分忧解难了。普天之下只有大光明寺心明镜大师能救我性命,陛下若哪一天又想要臣项上人头了,便派人去宝陀山取罢。”
说罢,她踉跄着脚步,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第196章 第二拾六章
波涛如怒,万仞绝壁,浪花拍岸,卷起千堆雪,故名雪涛山。
裴昀盘坐于悬崖峭壁之上,眺望眼前苍茫大海,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自她离开临安,来到宝陀山,至今已是两个月有余了。
因着佛武会上,她力挽狂澜击败李无方,大光明寺上下欠了她天大的人情,心诚方丈纵使百般不愿,还是同意了让心明镜为她疗伤,自此,她便在雪涛山拣了一间破烂小屋住了下来。
她自身内伤外伤,七痨八损,心明镜嘱咐她不要急于练功,先将身子休养好再说。故而这些时日子里,她晨钟暮鼓,素斋粗茶,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生活前所未有的平和宁静。
她时常跑来到这里观海,眼见海浪起伏,波涛汹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远处立着两座孤零零的坟冢,面朝大海,静伫山林,那是李无方与宋御笙之墓。
人死如灯灭,生时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人,死后就这般并肩长埋,何其讽刺。或许人世种种,恩怨情仇,贪嗔痴恨,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若真如此,那么执念究竟为何?坚持究竟为何?拚死拚活却又是为何?
时至今日,裴昀已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回首前半生,她所作所为,仿佛是一个笑话,她不想面对,不想承认,亦不想深究,于是只能躲到这雪涛山上,远离所有,自欺欺人,苟且偷生。
然而有人,却偏偏不让她如愿。
身材高大的正志吭哧吭哧的爬上了山崖,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瓮声瓮气对她道:
“喂!有人找你!”
裴昀回首:“何人找我?”
正志不耐烦道:“我怎么认识?一个毛头小子,一个白脸书生,师父让我来找你回去,我来过了,回不回去是你自己的事!”
说着,他便转身回返。
裴昀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同回到了住处。离得尚远,裴昀便看见了立在房前空地上了两个人,那手摇折扇风流倜傥的白脸书生是数年未见的谢岑,而另一个背着包袱身量颇高的少年......裴昀只觉眼熟,待走近细看,才惊讶道:
“霖儿?!你都长得这样高了!”
裴霖抿了抿唇,一板一眼的行礼唤道:“四叔。”
算起来裴霖今年也该有十七岁了,军营之中果然是磨砺之处,如今的裴霖褪去了不少稚嫩青涩,嗓音变得成熟,举手投足雷厉风行,眉宇间更有乃父之风,一时间叫裴昀看得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你们二人怎么会一同来此?”
“自是特地来探望你的。”
数年不见,谢岑模样气度几乎未变,眉目还是那般英俊潇洒,唇边还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看来外放贬谪的这几年,他过得还算滋润。
“亲疏远近,先来后到,你二人且先吧。”
谢岑手持折扇,彬彬有礼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裴昀对他点了点头,遂与裴霖先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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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儿,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在军中可还习惯?”
进了房内,裴昀一边安置裴霖坐下,一边为他倒茶。
“你不是在江淮吗?怎地擅离军营到宝陀山来?若是凌大哥知晓,定然会重罚于你。”
“四叔不必担心,我过得很好,凌伯父对我颇为照顾,我亦学到了很多东西,前段时日已晋升为副尉了。”裴霖双手接过裴昀递来的茶盏,却没有入口,继续道,“我不是擅离军营,凌伯父知晓我来此,更准确说,是他命我前来的。”
“为何?”
裴霖猛然抬头,目光烁烁道:“因为现今大江南北都已传遍,小裴侯爷看破红尘,辞官离朝,于大光明寺落发出家,自此遁入空门。”
“这么离谱?”裴昀失笑,“所以霖儿你就信了?那你瞧瞧我现在可是剃度做了和尚?”
“虽未落发出家,但四叔你确已辞官离朝了不是吗?”裴霖紧盯着她不放,“四叔,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昀淡淡道:“无甚大事,只是身体抱恙,须麻烦心明镜大师亲自出手为我疗伤。但若你不满意这个答案,觉得我是看破红尘,那便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