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隐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传道,不可轻易下雪涛山,久而久之山上的僧人老的老,死的死,最后只剩下了我师父一切法大师一人。我师父亦是练武奇才,年少时曾得了慈大师指点,学过金刚伏魔功,但他心念慈悲,不愿妄造杀孽,故而未拜了慈为师,仍是隐宗弟子。他独身住在雪涛山数十年之久,将金刚伏魔功与自在如意法融会贯通,无意之间,威力更甚,可惜练得一身绝世武功却无处施展。五十年前佛武会上,玉箫仙大杀四方,危难之时,师父毅然决然将毕生武功传给小僧,嘱咐小僧护寺周全,之后便往生极乐了。”
心明镜轻叹道:“小僧知晓,五十年前那场佛武会,小僧以十四岁稚龄,力挫强敌,震惊天下,被封为武林第一人,数十年来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但我之所以张口闭口自称小僧,就是以此警醒自己,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得意忘形,我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亦不是什么上人圣僧,只是寻常至极的一小和尚罢了。我自幼是孤儿,侥幸被寺中师傅收留,既无慧根,也无天赋,只能在香积厨做些烧火送饭的粗使伙计。经佛武会一役,我被迫成为了隐宗唯一弟子,寺中众人忌惮我,厌恶我,嫌弃我,又嫉妒我。因寺规戒律所限,我只能独自搬来这雪涛山上,一个人起居,一个人念经,一个人习武,一个人看波涛如怒,潮起潮落。五十年间,我想通了许多事,却也有许多事想不通,比如生死大事,比如......为何这世间有人的地方就有分歧,就有纷争。”
号称慈悲为怀的佛门清净之地,亦是各藏心事,争名夺利,为了一个虚名,为了一时意气,多少人的性命为之牺牲,多少人的一生为之虚度?
“纵使明白,也终究无法认同。”心明镜怅然道,“所谓众生皆苦,大抵便是如此吧,小僧终将要用一生在这雪涛山上顿悟,待真正顿悟那日,便是小僧功德圆满之时。”
第198章 第二拾八章
修炼朱明功与疗伤经脉之损,比裴昀预料的要艰难得多。
因她之前体内已是阴阳五行大乱,故而她朱明功每精进一步,就要以数倍之伤为代价,她练功时间越长,心明镜为她疗伤时间便越长,最艰难一次,二人甚至一同闭关了整整三个月,才渡过了最险峻的关隘,堪称死里逃生,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亏得心明镜身负百年内功,常人难及,这才每每能将裴昀自生死边缘及时拉回,保得性命,饶是如此,仍是内力大损,若裴昀侥幸能渡过此劫,心明镜非得为此折损一甲子修为不可。
裴昀为此愧疚万分,心明镜却是一笑置之。世人所执着的功名利禄,绝世神功,他从没一丝一毫放在心上,所谓超凡脱俗,不外如是。雪涛山方寸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复一日相处之中,她与心明镜的两个弟子,正志和正命,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说是弟子,其实不尽然,“凡隐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传道”,此乃寺中铁律,故而这二人并不算正经隐宗弟子,只是因种种缘由,来到雪涛山,而正如心明镜所说,二人乃是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迷障。
昔日狂僧正志被废去了一身武功,在雪峰山上如寻常杂役一般,包揽了挑水劈柴扫洒下厨诸般杂物,成日里冷面黑脸,沉默寡言,不与任何人交谈。直到七月初七这夜,裴昀无意之间见到他在月下置办了供桌祭品,忍不住上前询问,两人之间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今日是桃儿的生祭,她乃七夕生人,相传这一日生辰大为不详,若为女子,随波逐流,红颜薄命,若为男子,壮志不酬,英年早逝,总之都是命苦。”
裴昀闻言一怔,自嘲笑道:“对我来说,怕是两者皆应验。”
正志有些诧异的瞥了她一眼,没有吭声,但面上神色不禁缓和了几分。
“你口中所说的桃儿,便是桃姬姑娘吗?”
正志应了一声:“世人皆道我与桃儿是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其实我二人清清白白,从没有过半分越礼之举。是,她是犯下累累血债,可是那些恶人辱她害她在先,只因她是女子,生得貌美,便活该要遭受那些屈辱折磨吗?心业那老和尚不分青红皂白一路追杀,最终将她逼死,还自诩除魔卫道,惩奸除恶,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凭什么由他来判定?就算让我重新来过一百次,一千次,我同样会叛寺出走,我不服!”
裴昀静立在一旁,无言望着他的愤怒,他的咆哮,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倾听,她连自己的疑惑都解答不了,又如何能解答他的?
而另一个身材瘦小,举止古怪的小和尚正命,究其来历,竟也与裴昀有几分牵连。
此人本名赵弘,乃是皇室宗室子弟,太祖十世孙,远族微末,其父不过是一小小县尉,他自幼所过的日子与寻常百姓人家也无甚不同。不料十岁那年变故突生,彼时北伐大败,赵韧被俘,朝中有人劝说赵淮过继子嗣,令立储君,因此他稀里糊涂被召入京,过继于祁王府中,一呆就是三年。三年后,宫中内禅之变,他再次被推到了台面之上,赵公直一党企图伪造诏令,以他替代赵韧继位,对抗韩斋溪。
最后在裴昀与谢岑相助之下,赵公直一党被捕,韩斋溪一党被诛,赵韧有惊无险继承大统,而那稀里糊涂被迫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赵弘,则随意被封了个南阳郡王,赐第湖州,连夜被驱逐出临安。
事已至此,竟还不算完。前几年蔡州之战后入洛大败,赵韧下罪己诏,天下人心不稳,有湖州人潘某图谋另立新君,纠集了一伙太湖渔民及巡尉兵卒,绑架了赵弘,假张皇榜,欲效仿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不出三日,即被朝廷出兵平息,一干人等按律处置,独剩一个赵弘,杀也杀不得,留也留不得,最后赵韧密旨,令其于大光明寺落发出家,终身不得出宝陀山一步。
如此一个烫手的山芋,到底该如何处置,可是难坏了方丈心诚,左思右想之下,最终将其安置在了雪涛山上,此处人迹罕至,心明镜又武功高强,由其看管,自然万无一失。
赵弘多年颠沛流离,几经大起大落,心智已是有些失常,时傻时癫,不是坐在院子里石凳上一动不动的晒太阳,就是躲在房中整日整日不出门,只有极偶尔清醒时分会随正志一同说说话,做做杂务,而一见陌生外人又会即刻犯病。
裴昀听罢心明镜讲述此事,免不得唏嘘不已。朝堂风起云涌,波诡云谲,没人会在意一颗废棋,一个弃卒的下场,而他的一生却已就此改变,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雪涛山上,尽是失意之人,冥冥之中,因缘际会在这一处,或许也是上天的指引。诚如心明镜所说,他们现下都有大把的时间思考,无论想通了,看淡了,还是忘记了,都是解脱。
裴昀不知自己终将会属于哪一种,但有一份业果,她却始终不愿以任何方式将其了结。那是一个,刀劈斧凿刻在她心底里鲜血淋漓的名字,只有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才敢肆无忌惮的想起。不是因为生死蛊,不是因为迷心咒,亦不是为七情六欲散,只是单纯的想起。
颜玉央,不知如今他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
英雄气短,所以儿女情长。
那日佛武会上,她与楚无疆会面,曾私下里询问过那人的消息,楚无疆告知她,在她离开春秋谷三个月后除夕那日他突然不告而别。此后楚无疆再留下已无意义,随即便也离开了。
裴昀听罢,不期然心中空了一空。
明明决然放手的是她,无情离开的是她,可事到如今,怅然若失,失魂落魄的还是她。
看来什么看破红尘云云,果然是她随口敷衍裴霖的鬼话,她自红尘未了,六根不净,如何看破?如何顿悟?
她曾笃信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可今时今日,她再也不敢斩钉截铁的否认一切,假使一切能从头来过,青海湖畔,沧浪亭中,春秋谷里,也许她真的会和他走......
然而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如果当初。
所谓有缘无分,这一次,也许真当是永别了吧。
......
日落西山,山间破庙中升起了一团篝火,十几个汉子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谈天说笑,好不快活。
能在天黑之前寻到这一处破庙住上一晚,总比露宿山野来得令人开心。
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乃是刁氏镖行的镖师,那是常德府中十分寻常的一家镖行,行中上下连镖师、趟子手带杂役,统共不过三十人,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姓刁,与刁家沾亲带故,因此每次天南海北的走镖,无论多辛苦,总是十分安心,不必担心内讧,也不必担心有人反水,因为大家本就是一家人。
然而半年前行里的老账房过了身,大掌柜横看竖看在刁家再也扒拉不出一个识字儿的,无奈之下只能从外面招了一个新账房。这新账房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识文断字,干活勤快,还兼顾粗使杂役之活,除去腿脚有些不利索,几乎没什么毛病,然而镖行上下有不少人都瞧他不顺眼,只因为他不是自家人。
今次行镖,货物贵重,大掌柜命那账房也一路随行,众人毫不客气的使唤他端茶倒水,鞍前马后,他也从头到尾任劳任怨不吭一声。
此时那年轻账房抱着在外面捡的干柴回了破庙,为篝火添过柴后,顺势在一旁坐了下来,镖师刁十三突然叫了起来:
“欸!那个长短脚,这是你能坐的地方吗?去去去,离哥几个远一点,瞧那副寡丧脸爷就觉得晦气!”
身边刁大有也道:“真个没眼力劲儿,没瞧见咱这下酒菜都空了嘛,那边还有几只野鸡野兔,去给爷们拾掇拾掇烤上了!”
账房虽已忙了很久自己还未用饭,但仍是一言不发的起身去到角落里,拿起匕首处理那堆血淋淋的野物。众人背对着他互相大声起哄打趣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用刀的手法娴熟灵巧至极,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
“差不多得了,别欺负老实人!”
镖头刁长青瞪了众人一眼,拿过一包干粮,起身来到那账房身边,对他道:
“王兄弟,你别惯着那群臭小子,让他们自己烤!忙了这么久,你也歇一歇吧,来,这是你嫂子走之前亲手给我炒的干粮,你尝尝!”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燕世子,如今刁家镖行的小账房,化名王一的颜玉央头不抬眼不睁道:
“很快就好了。”
刁长青笑骂道:“我说你这小子,看着瘦不禁风的,脾气还真是倔啊,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颜玉央扯了扯嘴角,却也没说什么。
人生在世总要活下去,既然活下去,就要学会放低身段讨生活。
刁长青索性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絮絮叨叨道:“当初我爹将你留下来,我是极力反对的,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我爹看人是真准!我观察了很久,你小子勤快老实,是个本分人,不喝酒不赌钱,也不像那帮臭小子一样得了薪响就去青楼喝花酒找姑娘,把表妹交给你我放心!”
颜玉央一愣:“什么?”
“嘿嘿,你还不知道吧?我爹说了,他打算这趟咱们走镖回去后,做主将我三表妹嫁给你,这样你就是我表妹夫,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看这群臭小子还敢欺负你!”
颜玉央手中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了一下:
“大掌柜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家中早有结发妻子,不可再另娶她人。”
刁长青一惊一乍道:“啥?你小子啥时候娶的亲?你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吗?那你娘子在哪儿呢?我怎么没见过?”
“她,她同我闹了别扭。”
“回娘家了?”
“算是。”
“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你赶紧去追啊!”刁长青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这都大半年了吧,你就这么放任不管?再拖下去,人家说不定都改嫁了,你小子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媳妇了?”
“追不回来,”颜玉央自嘲一笑,“永远追不回来了......”
刁长青正想细问,篝火旁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真的假的?”
“老疤你别是骗我们吧?”
刁长青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笑骂道:“臭小子又鬼叫什么呢?仔细这大半夜的把狼招来!”
“咱们这趟镖不是要走泉州嘛,老疤去过泉州,正给我们讲那泉州的奇闻异事呢!”刁十二笑嘻嘻道。
另一镖师抢着道:“他说泉州大街小巷都是红发碧眼的番邦人,什么珊瑚珍珠遍地都是,有家老员外的女儿克死了七个相公还有人争着娶,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什么船什么宝?”
老疤没好气道:“蒲家有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是你们央求我才讲的,讲了你们又不信,等到了泉州你们自己看吧!”
刁长青放声大笑:“老疤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这帮臭小子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哈哈哈——”
“大哥你说谁土包子?!”
“难道老大你去过泉州啊!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一众嬉笑怒骂间,颜玉央独身走出了破庙,来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慢条斯理清洗自己沾血的双手与匕首。
“神船,金珠,女儿俏......”
他轻声重复着这句歌谣,倏尔笑了起来。
第199章 第二拾九章
夏去秋来,寒来暑往,林花谢了春红,转眼间又是寒冬。
天下战火纷飞,江湖纷乱不堪,连佛门清净之地的大光明寺都是一片混浊污糟,唯独这雪涛山是乱世中的一方净土,岁月无痕,波澜不惊,一天或是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差别。
这日清晨,裴昀醒来,才发现昨夜下了一场新雪,稀稀疏疏将山林覆盖,天地一片黑白,仿佛落纸成画,红颜皓首,刹那芳华。
她推开房门,院子里的一个身影毫无预兆的撞入眼帘,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瘦削男子,一身单薄的湖蓝布衫,温文尔雅,眉目和善。他一见裴昀,神色中有丝激动,又有丝愧疚,犹豫着不敢上前,最终勉强挤出了一抹苦笑:
“昀儿......”
裴昀定定望了他许久,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道:
“四师伯,外面天冷,有话快进来说罢。”
救必应一怔,随即连连点头道:“欸!欸!”
二人进门之后,裴昀把即将熄灭的炭火盆再次烧了起来,在炉边架了一壶水,忙前忙后,直到整个屋子热乎了起来,才终于在救必应的面前坐了下来。
“寒舍简陋,叫四师伯见笑了。”
在她忙前忙后之时,救必应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一错不错,此时闻言,他不禁眼眶一热,心中更添酸楚。
“昀儿,这几年你受苦了。你的事四师伯已经知晓了,可否让我为你看一看?”
裴昀一言不发露出手腕,救必应伸指搭在她脉间,仔仔细细切了许久,而后又观气色,听生息,询问了她几个问题,这才面色稍缓,感叹道:
“心明镜大师功力深厚,世所罕见,如今昀儿你的经脉之损已全然疗愈了,四篇功法在你体内阴阳此消彼长,运转自如,已是再无性命之忧了。可惜缺了长生经,终究是一大隐患,日后你还要谨记,切勿擅自动真气与人拚命,每多动一次,内力便多反噬一次,长此以往,终究还是隐患。”
裴昀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只颔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