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来竹马同游客,惯听清歌。今日蹉跎,恼乱工夫晕翠蛾。
刹那间,裴昀浑身颤栗,她明白了许多事,亦糊涂了许多事。
“你为何从来没告诉我?”她喃喃道,“我为何从来不曾知晓?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我当真不知道......”
“不过是少年人一瞬一念的怦然心动,早晚会被岁月蹉跎湮没,你既然至今不觉,那我当初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况且这些年来,你我君臣兄弟,肝胆相照,再提那儿女私情,反而是辱没了,只不过......”
赵韧顿了顿,眼眸微垂,“只不过没料到今夜还能再见你一面,终是不甘心将这话永远藏在心底带进阴曹地府,是我私心作祟,你听过也便忘了吧。”
裴昀愣愣盯着面前之人,心中山崩地裂,波澜滔滔,眉峰轻颤,终是有一滴泪自眼角缓缓滚落而下。
“如何忘?怎生忘?”她惨淡一笑,“话之出口,覆水难收,你来教一教我,究竟怎能忘记......”
“今夜亡国在即,你能万水千山赶来相见,如此情深意重,我已是万分感念。”赵韧淡淡道,“你且自此离去,接下来的最后一程,便不必再相送了。”
“不!”裴昀擦去眼角泪痕,咬牙道,“为臣为友,我断不会抛下你孤身一人!”
她怎会不知他的打算?
不愿南迁,不愿受降,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天子殉江山,国君死社稷。
唯有一死,唯有一死啊!
“谁说官家是孤身一人?”
一把娇柔的嗓音骤然响起,裴昀回首望去,只见一娉婷身影缓步走入殿中,她身着一袭锦缎绫罗华冠霞披,虽无母仪天下之威严,却是温婉秀雅,眉目含笑,恰似春风拂面,如花解语。
“你是......解娘子?!”
裴昀犹豫了片刻才认出此人,心中无不惊愕。
此女名为解双双,风尘从良,原是谢岑红颜知己,后入宫伴驾,赵韧因此被朝臣屡次上书规劝乃至斥责,却仍是一意孤行。世人道其色迷心窍,一晌贪欢,谁料这些年过去,二人竟仍是不离不弃。
“侯爷不必担心。”解双双柔柔一笑,走到赵韧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臂弯,“妾身漂泊无依多年,承蒙官家不嫌弃收留了妾身,这份恩情妾身此生无以为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无论碧落黄泉,妾身都会一直陪在官家身边。”
赵韧亦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含笑道:“有双双相伴,朕必不会孤单。”
裴昀望着面前这双相偎相依的男女,看到的并非是郎情妾意,君恩嫔宠,那不过是一对乱世风云中,深宫高墙里,厮守取暖的孤家寡人罢了。
然而这苍凉尘世,能得一人相守,已是万幸。
“四郎,朕还有最后一事托付于你。”
赵韧抬头道:
“吾子正儿七日前已由疏朗相护离宫南下,还望四郎照看则个,免遭蒙兀所掳,为我赵氏留下最后一丝血脉。”
“臣...遵旨。”
裴昀下跪行礼,郑重三拜,一字一顿道:
“誓死不辱使命。”
赵韧亲手将她扶起,二人四目相对,他轻轻一笑:
“昀弟,再唤我一声罢。”
裴昀闻言,瞬间红了眼眶,哽咽着最后道别:
“承毅兄,你保重......”
更深露重,子规夜啼,裴昀一步一步走出了殿宇,走出了高墙,走向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还未离禁宫,便听人声鼎沸,喧哗不绝。
再回首时,那远处崇政殿的方向已是火光冲天。
......
“穆宗,讳韧,字承毅,帝第二子也,母张贤妃。少聪敏,善属文,太后杨氏爱之,亲自抚育。顺和二年,册为皇太子。开平元年五月,出督北伐,被俘,议和乃归。开平四年三月,先帝因病内禅,继位于垂拱殿,改元景明,立妃程氏为后,诛韩斋溪,追复裴安原官,以礼改葬。景明四年十一月,令凌青松领军从蒙兀兵围蔡州,灭燕。景明五年三月,诏宋信南出兵入洛,败。六月,下罪己诏,贬谢岑。七月,蒙兀侵蜀,任白行山入川,建山城。景明七年八月,嘉钓鱼城大捷,十月,任甄允秋为相。景明八年正月,准杨直建播州海龙屯,三月,白行山暴毙,特赠五官。六月,召谢岑回朝复原官。景明九年二月,凌越猝,辍朝,特赠太师、安国公,任闾文山为京湖制置使。景明十年三月,襄樊陷,八月,丁家洲败,贬甄允秋。景明十一年正月十五,蒙军围临安,自焚于崇政殿,庙号穆宗,葬于帝陵。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宋史·穆宗本纪》元相脱脱着
第202章 第三拾二章
景明十一年二月初五,临安禁宫,太后李氏率文武百官拜表祥曦殿,行跪拜礼,宣读降表,谕天下州郡。
蒙兀统帅巴彦遵赫烈汗旨意,不毁宗庙社稷,不杀平民百姓,大军屯驻城外,仅派小股人马入临安府受降,封府库,收史馆、礼寺图书及百司符印、告敕,罢官府及侍卫军,安抚百姓,九衢市肆不扰,一代繁华如故。
立下这般不世功绩,巴彦得意之余,挥笔作下小令一曲: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数月后,蒙军满载昔日大宋户口籍册、册宝仪仗、车辂辇乘、礼乐祭器、典籍珍玩等器物,押解太后李氏、后宫妃嫔女眷、外戚宗室、文臣大夫、太学生等数千人北上,去往曾经的燕京,而今的大都。此后若干年,他们或是被逼继续迁往更北的塞外,或是得复新君所用,或是殉国而去,却皆是客死他乡,再也不曾回到那山温水软繁华如梦的江南。
如蔡州之难,如靖康之变,潮起潮落,花开花谢,生死兴亡总是相似。
宋室降蒙之后,太后李氏谕示江南州郡归降,劝降诏书云:今根本已拔,诸城虽欲拒守,民何辜焉?诏书到日,其各归附,庶几生民免遭荼毒。
君主既死,家国既亡,阵前将领又何苦死守?诏书所到之处,两淮两浙州郡纷纷归降,江西江东等地也陆续被攻克,除去福建闽广等地尚未被蒙军所占外,放眼关山以南,便只剩下川蜀与淮东两浙零星州郡仍在鏖战了。各地亦有不少勤王将领、义军民兵不愿投降,只因他们仍对大宋心存忠义,自浙江南下,去追随赵宋皇室最后一丝血脉,期望星火燎原,光复河山的那一天。
在那蒙兀大军步步逼向临安,朝廷危在旦夕之际,赵韧虽不肯迁都南下,却终是听从了朝臣奏请,封皇子赵正为信王,出判福州,右相谢岑为福州观察使、提举信王府行事,一行人在武德司指挥使夏衍涛与随从侍卫护卫下,从城南嘉会门逃出临安,一路向南而去。
乱世之中,敌匪横行,风雨飘摇,颠簸坎坷,无人知晓他们的前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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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瑞安府北,瓯江中游一处江心屿上一座幽静禅寺静静耸立。
禅寺名为江心寺,建炎年间,高宗为避燕兵追捕曾驻跸此地,寺中至今还保留着当初高宗坐过的御座。百余年过去,轮回往复,历史重演,近日里江心寺内又迎来了一批身份似曾相识的落魄贵客。
暮色四合,骤雨初歇,四面江水浩淼,禅寺遗世独立,然而幽静背后自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戒备森严。
一艘小舟悄无声息的接近了江心屿,一个身影上得岸后,一路来到了江心寺外。
庙门外两个放哨站岗的侍卫见得来人,立即警惕,十步开外便厉声喝问:
“站住!来者何人?”
来人一袭青衫,背负长剑,朗声道:
“在下裴昀,得知信王下榻此地,特来护驾,还请通传!”
裴昀离开临安之后,费了好大力气才打探到小皇子等人的下落。这一行仅有百十来人,为躲避蒙军追缉,自然一路隐匿行踪,从陆路到水路,从车马到泊船,叫裴昀好找。
待她报上名号,那侍卫不喜反惊,怒道:
“什么裴云裴风?闻所未闻!此地没有王孙贵族,速速离去,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裴昀不曾料到,短短三年时光,便足以沧海桑田,当年名扬天下的小裴侯爷如今竟是再无人识。
她愣怔一瞬,复又道:
“那便请求见谢岑谢大人,在下乃是谢大人旧识。”
那侍卫冷笑:“休得再花言巧语,寻常人岂能找见此处,你必是鞑子奸细无疑,想见谢大人且先过得了我这一关!”
说着便与身边三名同伴齐齐拔刀攻了上来。
几人武功自然不是裴昀对手,但念其忠勇,裴昀并不想伤他们性命,连剑也没出鞘,仅是左躲右闪,看准时机闪电般出手接连点住了几人穴道,绕过他们,迳自走进庙门。
然而这小小寺院戒备着实森严,其他巡逻侍卫察觉到有人闯入,纷纷赶来驰援,裴昀才走几步,便被重重包围,二话不说便对她动起了手。
近有刀锋剑刃,远有弓箭待命,裴昀无意缠斗,一边敷衍应对,一边运起内力,高喝道:
“谢岑出来——”
早有侍卫前去通报,片刻后果见那熟悉身影出现在眼前,桃花水眸,多情公子,一别数载,终是又见。
谁料他非但没有制止手下,反而直接下令道:
“将此人轰出去!”
裴昀心中一惊,手中斩鲲出鞘,寒光闪过,击退周遭一众侍卫,纵身急掠,来到谢岑面前,急声道:
“是我!”
谢岑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竟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裴昀毫不犹豫紧跟而上。四下侍卫见此情形一头雾水,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个个立在当下,进退两难。
裴昀随着谢岑来到禅院一处僻静厢房,一路上忍不住连声问道:
“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要驱赶我?皇子现下可还安好?我来时路上未见蒙军踪迹,但此地毕竟易攻难守,久居不是良策......”
谢岑狠狠甩上房门,一声巨响打断了裴昀未说完的话,回过身来,他目光冷漠上下打量着她,质问道:“你是何人?”
“......裴昀。”
“裴昀是何人?”
“何人?”
裴昀愣怔的看着他,不解其意。
“忘记了吗?那我来告诉你。”谢岑冷笑了一声,“你裴昀乃是武威侯府嫡子,裴家精忠报国,满门忠烈。你曾信誓旦旦夸下海口,要士为知己,要子承父业,为大宋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绝不反悔!”
“可京湖沦陷之时你在何处?丁家州大败之际你在何处?常州被屠之日你在何处?蒙军大军围攻临安兵临城下时你又在哪里?你躲在宝陀山和尚庙里吃斋念佛,苟且偷生!你是逃兵,是懦夫!你有何颜面再出现在我面前?!”
谢岑怒发冲冠,双目赤红,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裴昀从来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狼狈如斯,失态至此。然而事到如今,山穷水尽的绝路,又何须什么风姿仪态?
定睛细细瞧去,他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细纹,青丝间藏匿了缕缕白发,衣衫污浊甚至犹沾血迹,眉宇间全是疲惫病容。
“当初你为何要走?当初既然走了,如今...却又为何要回来......”
说完这最后一句,谢岑如脱力了一般,踉跄了几步,勉强在身后椅子上坐了下来,他颓然向后仰头靠在椅背,抬手覆在紧闭的双眼之上,周身散发着无以名状的悲恸与哀伤。他是谢岑,却也不是谢岑,昔日封侯拜相的翩翩佳公子,姑苏谢家风流多情的少年郎,如今,已沦落为亡国之人,丧家之犬了。
而她亦然。
普天之下的汉臣宋民亦然。
“承毅兄死了。”
谢岑一滞,抬头看向她。
裴昀轻声开口,一字一顿道:
“疏朗,承毅兄他死了。”
不是那逼死白行山,宠信甄允秋,贪功冒进,用人不当,她曾效忠亦曾离心的亡国之君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