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央寒声质问:“你到底如何才能交出金珠?”
“其实,你想要金珠也不是不行,”蒲宗昌话锋一转,老神在在道,“只要你帮老夫去做一件事。”
“何事?”
“如今那流亡在外的赵家小儿正是朝廷心腹大患,听闻你与那小儿身边重臣关系匪浅,若你能利用这一关系潜到那赵家小儿身边,将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自是帮了老夫大忙了。”
蒲宗昌捋了捋蜷曲的胡须,眸中闪过精光,循循善诱道:“届时大汗嘉奖,不消说小小一颗金珠,就是金山银山,你也享之不尽用之不竭。俗语道,一个女婿半个儿,若非老夫赏识于你,当初也不会将妙婵嫁给你,如今妙婵病重,老夫无后,你便是老夫的半子,日后这偌大蒲家自也有你一席之地,个中利弊,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啊。”
颜玉央孤身立在这奢华水榭之中,这满座利益熏心的目光之下,面对眼前这满脸势在必得,机关算尽的胡商番客,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嘲讽。
他幽幽开口道:
“有人曾不止一次的指责我,道我心狠手辣,视人命为无物。那却不过是因为她命好,半生顺风顺水,不知晓被世事步步紧逼,时时凌辱的滋味。但也幸而如此,才叫她那般是非善恶,黑白分明,执拗纯粹得近乎天真,那是我终其此生,所求之不得的。”
“你当真以为,所谓钱权富贵,美色金银,能买来这世上的一切吗?当真以为,所有人都如你一般,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出卖一切吗?”
“我生父虽不堪,却也到底曾是中原之主,权倾天下,凭你一个不忠不义,数典忘祖的蛮夷胡雏,也配和我攀亲引戚,唤我一声半子吗?!”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蒲宗昌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至极,他这一生,最恨旁人辱骂他的血脉先祖,他恶狠狠盯着眼前之人,咬牙切齿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然而命令即出,预料之中护卫进门拿人的情形却并没有发生,蒲宗昌皱了皱眉头,还没等开口训斥,突然瞥见离他不远处所坐的那名蒙兀官员正在用手拚命的挠脸。
“巴图大人,怎么了?”
“痒!好痒啊!痒死我了,谁来救救我!快救救我!”
那人突然摔倒在地,疯了一般抓着自己全身,转眼便将身上抓得鲜血淋漓,可他自己却毫不在意。
“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
水榭中,惨叫一声接一声响起,方才那把金粉洒满了水榭中每一个角落,而每一个沾到了金粉之人,此时都已毒发,他们在地上连滚带爬,哭爹喊娘,个个把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却仍抑制不住那股钻心蚀骨的痒意。
转眼之间,觥筹交错的宴席已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蒲宗昌同样也没能幸免于难,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喉咙,双眼圆瞪,眼睁睁看着颜玉央踏着一地鲜血,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铺天盖地的恐惧将他淹没,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的吼道:
“你敢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再也得不到金珠了!”
“不必了,我已经找到了。”
颜玉央俯下身,一把将他胸前那条珠光宝气的项链扯断,猫眼、宝石、琥珀......种种名贵珠宝散落一地,而落在他手中的只有那颗乌黑圆亮的珍珠。
他指尖用力一蹭,珠上乌色褪去,露出金光灿灿的内里,正是一颗比黑珍珠还要难得一见,名贵百倍的南洋一品金珠!
如蒲宗昌这般视财如命之人,怎会不将这金珠日夜携带随身珍藏,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现在,你可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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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昏暗,不见天日。
蒲妙婵已记不得自己究竟在这里被囚禁多久了,她整个人被浸在脏污不堪的水渠中,冰冷的脏水侵蚀着她身上新鲜的伤口,水蛭与老鼠贪婪的啃咬着她的血肉,如今的她便像一块泡得发臭的烂肉,哪还有半分昔日的风姿绰约,绝代风华。
可是她不后悔,哪怕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仍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篡位。她已经受够了被她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嫁给她不爱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被送到权贵的床上,一次又一次的被逼亲手杀死自己的枕边人,她名义上是锦衣玉食的蒲家大小姐,可她活得竟不如市井勾栏一个最廉价的胡姬妓女,这样的日子,她当真受够了!
她只恨,上天为什么要让她遇见那个魔鬼,他给了她希望,却又在最后关头把她推进深渊,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她发誓,她死后必要变成厉鬼,对他纠缠不休,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砰-的一声巨响,面前地牢大门猝然被开,极强的光亮刺得她眼泪瞬间流了下来,逆光中一个身影走到面前,钳制住她的脖颈,一把将她自水渠中提了出来。
“你......你干什么......”
蒲妙婵勉强从喉中挤压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无力的挣扎着,却毫无作用。
她被此人一路拖拽出了地牢,不知走了多久,颈间压力骤松,她被甩到一旁,一阵晕头转向,不辨东西。趴在地上粗喘片刻,她勉强睁开那双幽紫色的眼眸,努力看清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被竟带到了府里湖上惯常待客的水榭中。
然而此时此刻那本该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水榭,却是尸横遍野,一片狼藉,不知名的金粉与黑褐色的血迹凝固了一地,屋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正中央那人双目圆瞪,脖颈诡异的扭曲着,神色狰狞,显然死得极为痛苦,极为不甘,此人不是她亲生父亲蒲宗昌还是哪个?!
巨大的震惊与恐惧已让蒲妙婵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了起来,她缓缓仰起头,愣怔的看向站在她面前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喃喃开口:
“是你......”
“如今蒲家是你的了。”
她呆滞的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颜玉央居高临下望着眼前那曾经艳光四射,如今狼狈不堪的女子,心中情绪莫名。
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诩从不是什么好人,灭门屠户之事干的不在少数,手上人命数也数不清,今次既然事已做绝,便将这蒲妙婵一并铲除也是顺理成章。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动手。
或许是经历了那么多颠沛流离,波折起伏,他终是对这血雨腥风的日子厌倦了。
或许是在某人天长日久的控诉下,他也想试一试,捡起三分良善过活的滋味。
又或许是,他望着这被生身父亲毫不留情迫害至今的蒲家大小姐,隐约看到了曾经自己的模样。
沧海桑田,岁月如梭,每个人都在不经意间被世事改变。
“给我一艘蒲家最快的疾风艇,再配一队最精锐的船工舵手,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追上宋军的船队。”颜玉央面无表情道,“你若胆敢给蒙军通风报信,我会让你死得比蒲宗昌还难看!”
这一次,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再叫她抛下他了!
第213章 第四拾三章
整整四个月,纵裴昀前半生,从未在船上漂泊过这样久。
行朝离开潮州之后,追兵如影随形,阴魂不散。蒙军统帅张仲阳亲自出马,誓要追杀行朝到天涯海角,斩草除根。
大海茫茫,前途渺渺,两支庞大的舰队,在浩荡广阔的海面上一前一后,几乎形影不离,从潮州到惠州,从秀山到香山,且行且战,断断续续纠缠数月之久,每每激战,落败的一方都是宋军。
其中最为惨烈的要数香山岛一役,行朝被蒙军重重包围,船队被分割开来,突围途中又不幸遭遇飓风,半数舰船都被飓风所毁,船毁人亡。
这其中便包括了二宫所乘御舰,狂风暴雨中,翻船发生的突如其来,船上人十之八九皆葬身大海,赵正与程素宜同样落水,险些淹死,幸得裴昀拚死相救,这才勉强捡回命来。
惊悸之下,赵正一病不起,身体每况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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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二清晨,天色阴沉微雨,位于雷州东面百里开外,本是荒无人烟的硭洲岛上突然迎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破烂不堪的船队。船上数万人登岛休憩取水,采石筑墙,很快便在岛上建起了临时防御工事与房屋,暂驻于此。
这支船队自然便是蒙军追杀,狼狈逃亡至此的大宋行朝了。
撤离香山岛后,宋军继续南下,蒙军穷追不舍,两军在九州洋再战,宋军再次失利。至井澳,林世俊率军拚死反扑,小胜一役,暂时止住了蒙军的追击。
陆上蒙兀同时进军,潮州、广州相继沦陷,行朝无处停靠,只得来到了这座乱石丛生的荒岛之上。
裴昀擦着额上冒出的薄汗,走出房门之时,便见门外等待已久的群臣急忙迎了上来,欲言无声,欲问又止,最终还是谢岑开口,哑声问道:
“官家退热了吗?”
裴昀摇了摇头:“尚未,但刚刚喝下药,终是没又吐出来。”
赵正年幼体弱,自江南水乡至东南沿海,本就水土不服,经年累月奔波逃命,加之日前落水受寒,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御舰之上本有两名御医,皆在香山岛一役身亡,其余军中随行大夫医术不精,束手无策,最后迫不得已连裴昀这半吊子大夫也来给赵正治病,可如今缺医少药,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裴昀一直随身携带着救必应下的《医经》,她在上面寻到了两个偏门土方,可谓是死马当活马医,只能祈祷赵正吉人天相,熬过这一劫了。
裴昀问谢岑道:“林大人可有消息从雷州传回吗?”
谢岑亦摇了摇头:“尚未。”
行朝与蒙军苦战已久,早已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原有十数万大军所剩不足五成,朝臣官员亦十去七八,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被俘,投降的投降,还有部分人见势不妙,趁乱逃之夭夭了。
硭洲岛不远处便是雷州,而再往南,便是隔海相望的琼台,大宋疆域最南端,普天之下最后一片宋土,神州大地的海角天边。此后,再逃无可逃,退无可退了。雷州关系到行朝存亡,不容有失,为争取先机,林世俊主动率兵攻打雷州,两战两败,今日便是第三次尝试了,胜败在此一举!
众人且悲且喜,神色不见丝毫轻松。此时此刻,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以卵击石,飞蛾扑火,结局早已注定,又怎会有奇迹发生。
七日后,雷州大败,林世俊丢盔弃甲,率残部退守硭洲岛。
议事堂内,行朝所有文臣武将聚集一处,面上满是愁云惨淡,没人开口,但彼此心中所想皆是同一个念头——
时不与我,天不假年,大宋国祚或许当真是走到头了。
悲痛与恐惧在沉默中酝酿,不知是谁第一个萌生了退意,而后响应者接二连三,心灰意懒在无声的蔓延,一时间满座多欲散去。
眼见行朝人心涣散,即将土崩瓦解之际,陆秋实愤然起身大喝一声:
“不许走!”
凄风苦雨,颠沛流离,这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已是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然而他的背脊却依旧挺直,双眸依旧坚定,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
“见利忘义之徒早已卖主求荣,贪生怕死之人早已逃之夭夭,在座诸位能追随二宫至今,想必都是难忘故国,赤胆忠心的刚烈之士。你们难道就愿意这样功亏一篑,折戟沉沙,沦为亡国之奴,沦为那蒙兀鞑子的降掳吗?你们可对得起大宋江山,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天地良心吗?”
“国破家亡,我等臣子可以苟且偷生,官家与太后又何去何从?古人有以一城一旅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备,士卒数万,天未绝宋,此岂不可立国?!”
这一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叫在座众人心神皆是为之一振。或许最初追随行朝之人,尚且有为了钱权富贵,为了从龙之功,可一路到了这般田地,走到今天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为了也不过是“气节”二字——那是千百年来华夏的脊梁,那是古来读圣贤书所学的大义,那是国破家亡也不能覆灭的信仰,那是天地间比生死还要重要的大事!
“说得好!”
林世俊第一个站起来响应,这个独揽行朝军事大权,一力主张南撤,屡战屡败的武夫,到底还算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面上尚带着未愈的伤口,身着硝烟未散的破旧盔甲,毅然决然道:
“我不会走!我若想去,临安投降之时便可自寻生路,既已追随二宫而来,便没将这条性命放在心上!”
“林大人所言甚是,”谢岑亦紧接着开口,语气淡然而坚定,“事已至此,除去放手一搏再无选择,死也不过忍片刻之痛,你我自当舍生取义,九死不悔!”
陆秋实大为激动,不由上前一步,鞠躬作揖,不吝以大礼而行,由衷道:
“二位大人忠贞不渝,深明大义,请受陆某一拜!”
至此,这矛盾重重,政见不合,几乎从头争执到尾的三个人,在这最后关头,终是携手并肩,达成一致。
行朝上下所有人的态度也随之坚定了下来。
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人一马,我等势必鞠躬尽瘁,慷慨赴死,与大宋共存亡!
裴昀压下满腔激荡之情与悲壮之意,在桌上摊开舆图,沉声道:
“那么诸位,接下来我们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