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谢岑一直自诩清醒,心知肚明君臣有别,赵韧早已不是昔日的赵承毅,当年亦还居高临下的指责裴昀避走宝陀山的幼稚天真。可时至今日,连这最后一丝少年情谊都被敲骨吸髓,利用殆尽,他才终于愤怒又无力的发现,时过境迁,岁月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他身在局中,一意孤行,早已泥足深陷,回不了头了。
裴昀轻笑了一声:“不重要了。”
她姓裴,她是裴安之女,是裴家四郎,裴家满门忠烈,世代英杰。她既然下了宝陀山,离了大光明寺,既往不咎重回临安,又怎么会对大宋将亡,江山即覆而无动于衷?怎么会对流亡幼主置之不理?
可赵韧终是不懂她,或许,自他画下那副画像,题下那首诗起,他便再也不懂她了。
“你说的,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走到今天这一步,为臣为友,她已仁至义尽。
谢岑定定的望着裴昀,心中百感交集,复杂难言。
所谓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终究太过俗气。
眼前此人年少之时,一双眼眸,糅杂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和一往无前的赤子热忱,已是难得罕见。时至今日,历经事实,那眸中沧桑沉郁渐染,可那执拗纯粹却是一如既往,丝毫未曾改变。红尘混沌,人世不堪,有几人能不为这份清白而动容?
或念念不忘,或日思夜想,或隔世经年沧海桑田,也不肯放手。
谢岑仰头饮尽杯中之酒,沉声开口道: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裴昀闻言一愣:“还有?”
她放下酒杯,转过身来好整以暇道:“好好好,还有何事你便快快一并坦白罢,若过了今晚,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有一艘船,自惠州起便一直紧追着我们。”
“是蒙军的船?”
“不是。”
“是蒲家的船?”
“是,但也不是。”
“对方所为何事?”
“你。”
裴昀心中一颤,突然明白过来了:“是他?”
都到了这般地步,还有谁会山长水远一路追来,谁会义无反顾执迷不悟,谁舍生忘死也要千里迢迢来寻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由头至尾,也不过便只有那一个罢!
“你竟是到如今才告诉我,当真是,谨小慎微......”
行朝浩浩荡荡十万人船队,她又寸步不离保护在赵正身边,从惠州到崖山数月时间里,她对此一无所知,必是有人存心隐瞒。
怕什么?怕他是奸细?怕她一去不返?
谢岑沉声道:“我不能放纵任何一丝意外发生的可能。”
只是他没想到,无论他如何派人驱逐攻击,那艘船都如阴魂不散一般,忽隐忽现,若即若离,甩也甩不掉。
“你去见他一面吧。”他轻叹了一声,“诀别也好,叙旧也罢,总该有始有终,莫如我一般,徒留许多剪不断理还乱,下辈子也还不完。”
“不能见,见了......就回不来了。”
裴昀一把夺过谢岑手中的酒壶,掀开壶盖,仰头直接将剩余的酒水倒进口中,大口吞咽,不顾迸溅出的酒水湿透领口衣裳。
啪啦——
空空如也的酒壶被摔碎在礁石上,发出清脆声响。
她猛然起身,面对苍茫大海,气运丹田,大声喝道:
“爹娘尝教诲,人生在世,当为君子,忠孝节义,顶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我裴昀此生,不负家国天下!”
“只是......负了一人心。”
接连几句话,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她闭上眼,忍住满腔酸涩,颤声道:
“但愿下辈子,他莫再遇见我了......”
.
与崖山一水相隔的崖门镇,一个宋兵按照吩咐将话和物带到,便离开了停靠在岸边的那艘疾风艇。
颜玉央垂眸望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白玉梳,眉宇一片冰寒。
——破镜难圆,断梳难续,山高水长,希自珍慰。
这艘疾风艇乃是蒲家神船之护卫艇,掌舵之人绰号高老大,是个四十几许的中年汉子,今次时间紧迫,他被大小姐派来姑爷.....咳,现今该叫玉公子了,总之是被派来这位手下,全权听其指挥。
众人在海上追击飘泊了数个月之久,皆是有苦说不出,此刻高老大审时度势,试探着上前问道:
“玉公子,这回咱们可以回航了吧?”
颜玉央不语,只合拢掌心,用力握紧断梳,那断口之处,本该锋利如刀,然而盖因有人天长日久磋磨把玩,以至于圆润光滑,压在肌肤之上,不曾留下丝毫伤痕。
他轻轻一笑,笑得自嘲无比,笑得苦涩难当:
“你当真俯仰之间,无愧于心,一丝一毫愧疚都不曾有么......”
第215章 第四拾五章
正月十六日,蒙兀汉军都元帅张中阳率舰队抵达崖门,与宋军待命在南面外围的三百艘战船遭遇,崖山之战自此拉开序幕。
天长日久的流亡与一次又一次的战败,让林世俊变得癫狂暴躁,他不顾众人反对,强行下令焚烧了崖山上的营地与房屋,将行朝十万人全部转移到了船上,又集结一千艘大型战舰,停泊在崖山以西,一字排开,欲破釜沉舟,断绝全军逃退之心,与蒙军决一死战。
千余艘战船背山面海为成方阵,将二宫所乘坐的御舰拱卫在中央,船与船之间,以绳索相连,船上又建栅栏起楼台,远远望去,如海上漂浮的城池堡垒,气势恢宏。
如此排兵布阵,仿佛昔日赤壁之曹军,竟是孤注一掷,铁了心要同归于尽。
“林世俊,你是疯了不成?!”
谢岑揪住他的衣领厉声质问,后者却歇斯底里的高呼道:
“连年航海,何日是头?成败就看今朝!”
蒙军水师皆是海船,不够灵活机动,在战争伊始,宋军以轻型快船多次攻击蒙军舰队,乱其阵脚,夺取了数艘蒙军船只,得小胜。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林世俊纵使决心背水一战,却仍是改不掉骨子里的小心谨慎,一味采取守势,没有乘胜追击,导致错失先机。
那蒙军都元帅张中阳绝非庸才,连续几日战事不利,他迅速调整战术,一面派遣副将绕路崖山,从北部进攻,一面用船将骑步兵运到崖山上,扎营建寨,占据地利。
及至二十二日,蒙军南北两路军队汇合,前后夹击,使宋军腹背受敌。而此时崖山陆地已完全被蒙军占领,宋军无法靠岸,登陆取水砍柴的后勤补给的樵汲道被截断,船队上下因此都遭遇重创。
“官家,太后,请用——”
御舰之上,内侍小心翼翼端着两盏清水,呈于赵正与程素宜。
宋军船队粮草充足,却是缺柴缺水,樵汲道一断,宋军便只能等退潮之时,取少量河流之水。不出数日,船上便淡水告急,仅剩少许储备,无法供应全军之需,连二宫饮水也仅有每日稍许配给。
赵正不顾仪态端起水盏,迫不及待喝了几大口,解去口干舌燥之苦。抬眸间,看见立在一旁的裴昀,不禁心生怜悯,虽依依不舍,但他仍是放下水盏,细声道:
“裴大人,你也一同饮水罢。”
他一直未见过她饮水,人无水怎活?若是支撑不住该如何是好?
裴昀望见赵正苍白小脸上乌溜溜的黑眸,心中动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柔声道:
“臣已喝过了,官家快些饮吧。”
不仅淡水告急,因缺少干柴,伙夫亦无法煮饭,士兵只能食生米生肉度日。裴昀内力高深,尚且能支撑一时,可其他人已是体力透支,饥渴难耐,大量士兵走投无路之下,被迫取海水生饮,喝下后却皆如中毒般上吐下泻,军中上下一时苦不堪言。
正说话间,舱外又传来轰隆隆炮响,震耳欲聋,竟如近在眼前一般,众人不由惊慌失措。
“是鞑子打来了吗?”
“护驾!快护驾!”裴昀安抚过二宫,带人登上望楼查看,果然是蒙军又发动了新一轮进攻。
将近一年多的追击已让蒙兀人心生厌烦,赫烈汗下令命张中阳务必在崖山将宋军全歼。
起先,蒙军见宋军将船舰用锁链连成一片,欲效仿赤壁之战用火攻,幸而林世俊早已下令所有船舰都以湿泥涂抹船身,避免木船着火。张中阳心有不甘,又派了数百名弓箭手,不间断对宋军战船射击。及至蒙军占领崖山后,又再岸边架起了炮台,直接攻击二宫所乘的御舰。
御舰船身坚固非常,又被众护卫舰牢牢拱卫其中,蒙军的炮石无法伤到其分毫。只是如此炮火连天,内忧外患,军中早已人心涣散,连续几日都有逃兵被捉。若非整个舰队以铁索相连,蒙军攻来之时,众人一哄而散,各奔东西亦是极有可能。
眼下宋军已被蒙军四面合围,每日发起十余次冲锋反击,也皆被蒙军击败,始终无法突围。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张中阳数次派遣使者前来宋军劝降。
蒙使威逼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行朝群臣却是意志坚定,谢岑每每以礼相待,却只字不提投降之事。陆秋实亦是横眉冷对,不屑一顾。而那阵前领军的林世俊,哪怕蒙军以他被俘的外甥相要挟,他亦丝毫不为所动。
待软硬兼施无果,张中阳又出了新招数。这一天,前来劝降的蒙使只点了名要见裴昀一人。
裴昀又惊又疑:“蒙使姓甚名谁,为何只要见我?”
士卒回禀道:
“此人自称曲墨,乃是蒙兀军中神偃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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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笑容和善,亲切中带着三分市侩,除去眼角多出的几条皱纹,和身上那刺眼的蒙兀官服,与裴昀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小昀儿,多年不见,还记不记得三师伯啊?”
“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三师伯?”裴昀定定望着曲墨,一字一顿道,“只是三师伯,怕是早已忘记昀儿这一师侄了罢。”
“欸,这是说得哪门子话?”曲墨不以为意,“这些年来,我可是一直关注着小昀儿你的去向的。你既已抽身而去留在大光明寺休养疗伤,却又为何要下山再入局中?临安既降,赵韧已死,你何必再护着那孤儿寡母,为赵宋江山陪葬?”
裴昀苍凉一笑:“三师伯,你今日来见我,只是为做说客吗?”
“三师伯只是不忍心,如今宋军只剩这万余人马,老幼妇孺,胜负已定,你我师徒一场,三师伯总不能眼睁睁见小昀儿你自寻死路。况且不止师伯我,除我之外,还有旁人于心不忍。”
“何人?”
“自然是你大哥。”
裴昀一愣,随脸色一沉:“家兄裴昊多年前便战死在了北伐沙场,我早已没有大哥了!”
“小昀儿你又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呢?”曲墨笑眯眯道,“好吧,那便不是你大哥,是阿穆勒王爷,他素有惜才之心,又念及旧情,不愿见你自取灭亡。若你肯及时收手,弃暗投明,他可答应你任何条件,无论封侯拜相,还是远遁江湖......”
“够了!”
裴昀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虽是心中悲愤难当,却到底还是没对曲墨发火,只隐忍着沉声道:
“三师伯,我自知此时投降,可保性命,得富贵,但忠义之志绝不动摇!我若贪生怕死,贪慕权势,又何必走到今天?多说无益,三师伯请回罢!”
谁料曲墨听罢这一番话,并不生气,反而眉目舒缓,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