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每日都围了不少婢女奴仆,寸步不离。为首的是世子府内宅二管家萨茉儿,另有两个贴身侍婢,如欢如意,二人无需做其他,只要她稍有异动,两女便立即跪下,哭哭啼啼的哀求。
这二人是一对妙龄双生姐妹,皆是汉人,生得一模一样,楚楚动人。二姝自诉乃是大宋忠良之后,北伐之战中全家为燕军所擒,姐妹自此沦为俘虏中受人凌/辱,万幸被挑来阿英身边伺候,若是阿英出了什么差错,她们便要被丢去军营充做军妓,恳请阿英大发慈悲给二人留条生路。
阿英听罢几乎想要仰天大笑,可悲可叹,这颜玉央当真是将她拿捏得分毫不差!
如此阿英索性不再下床,一心运功疗伤,期盼伤势尽快痊愈,内力尽快恢复。
然而颜玉央却并不让她安生,只要他在府中,便必定要将她带在身边,无论一日三餐,还是调琴阅书,呼之即来招之则去。哪怕她闭目不见,闭口不言,充耳不闻,消极以待,也毫不管用。
他步步紧逼,她亦寸步不让,他不知疲倦,她亦不甘示弱。
日子一日日的挨过,有时恍然间,她会生出一些个无关紧要的联想来。
辽东燕人是如何驯服海东青的?海东青生性凶猛,燕人捉回来后不打不骂,只不让海东青睡觉,而人也与之相耗,一连几天,海东青的野性被消磨殆尽,疲乏至极,便不得不认人为主,供其驱使了。
所谓熬鹰。
或许,颜玉央对她,便是在熬鹰。
不打骂,亦不凌/辱,甚至是锦衣玉食,精心以待,他要的是消磨掉她的锐气,挫平她的傲骨,让她心甘情愿归顺服从于他。
而她若不想屈服,便要比那海东青的心性还要坚韧,还要顽强。
她要撑下去,必须要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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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这日午后,阿英照例运功调息,她闭目盘膝,眉头紧锁,脸上忽白忽红,额间渐渐冒出汗珠,一柱香之后,终是胸口巨疼支撑不住,被迫收功。
如今她丹田内还是空空如也,全身七经八脉大穴闭塞过半,真气流转不通。一无疗伤丹药,二无外力相助,她想要仅凭一己之力强行冲开淤积穴道,打通阻塞经脉,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行。
长此以往,她当真是要成了武功全失的废人不可。
阿英不禁有些心灰意冷,软身倚在软榻白狐绒毯上,闭目思索对策。
颜玉央对她严加看管,世子府又高手如云,她若不能恢复武功,妄图逃出此地不亚于痴人说梦。而事到如今,又有何人能来救她?春秋谷师叔伯根本不知她深陷此处,卓航回碧波寨送信也不知能否沿着她留下的暗号寻来燕京。即便她能侥幸脱逃,千军破该如何,裴侯夫妇的尸骨又该如何?她断然不能置之不理,可是欲从颜玉央口中套出骸骨下落又何其困难......
窗外北风吹得呼呼作响,屋内火盆烧得彤彤热旺,瑞兽铜炉熏香氤氲一室,房中四下静谧安逸,阿英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自受伤之后,她的身子变得极为虚弱,畏寒且嗜睡。
半梦半醒间,她在脑海之中不断回忆着那夜颜玉央所出招式,那掌法阴寒犀利,变幻莫测,与江湖上任何一种出名的武功都不尽相同。但阿英却总是有一种莫名熟悉之感,她绝对在何处见过。
颜玉央,靖南王府,北燕,她是何时同一善用掌法的高手交过手?是行走江湖之时?是在临安城中?还是沙场之上......是了!是当初北伐战场上!
刹那间拨开脑中疑云,她想起来了!
三年前开封府大战关键之时,官家赵淮突然下旨撤兵,裴昀与马腾将军奉命带两百飞黄军,掩护彼时在阵前督军的太子赵韧撤退,燕军得信后在途中聚贤镇设伏拦截。飞黄军乃是裴家军中最精锐的兵马,个个身手矫健以一敌十,裴马二人以少对多,浴血奋战,本已快要杀出重围,燕军中却突然出现了一绝顶高手。此人是个白发道士,着鹤纹道袍,年逾古稀,武功惊人,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突破飞黄军防守,将太子擒了去!
二人为护东宫,拚死抵抗,马腾将军被此人一掌打碎了头骨,二百人被围剿几乎全军覆没,只余裴昀一人正被击在护心甲上,又有胯/下良驹托扶连夜奔驰回营,这才幸之又幸的捡回一条命来。
此后裴家军本想拚死突袭将太子救回,谁料圣上又连下数道金牌,急命撤军,裴家无奈只能听从圣谕。而回京之后,此番太子被俘,裴昀生还,竟成了奸相韩溪斋弹劾武威候府通敌叛国的一大力证,在此暂且不表。
那白发道士的内功虽与颜玉央的阴寒不尽相同,掌中亦无毒,可二人招式却是一模一样,莫非那白发道士正是世子府中人?
思及紧要之处,阿英再无睡意,睁开双眼后,却被榻前骤然出现之人惊了一惊。
那颜玉央不知是何时进的房中,悄无声息坐在了她的身畔,此时他正垂眸看向她露在锦衾外的手腕,眉目微敛,不辨喜怒。
阿英下意识缩了缩手臂,细碎铃声响起,惊破一室静谧。
颜玉央知她已清醒,并不抬眸,只平平开口:
“为何不说?”
阿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紫金锁虽打造得光润圆滑,毕竟是坚硬之物,日夜挟持,如今她的手腕及脚裸已是被磨损得红肿了起来。
“阶下之囚谈何言伤?”阿英嗤笑了一声,“莫非我开口,你便会解开不成?”
“你不试试,怎会知道?”
颜玉央瞥了她一眼,唤侍女进门吩咐了几句,片刻后侍女呈上了一只翡翠玉盒,里面盛着如雪似玉般莹润的药膏,散发着淡淡幽香。
他牵起她的手腕,便要为她上药。阿英心知那是内宫御用的羊脂百花膏,能消肿止痛,愈合肌理,但她不愿受他恩惠,抽回手腕,翻身欲走。
颜玉央不慌不忙拉住她腰间垂落的系带,衣结顿开,肩头外衫滑落,露出一大片□□肌肤。阿英急忙捞住下滑的衣衫,惊怒之下操起榻上瓷枕扔了过去。颜玉央侧身而避躲了过去,瓷枕落地,发出一片清脆碎响。
右肩刚一吃力,牵动箭伤之处,阿英登时疼得脸色煞白,跌落了回去。颜玉央拽着锦衾一角,一转一围,系了个死结,直接将她整个人困在了被里,只余下身在外,阿英抬腿而踹,却被他轻易拿住了脚腕。
“颜玦,你放手!”
颜玉央握着她的脚踝,在床榻边再次坐了下来,冷淡道:
“我唤玉央,颜玦二字,不过是宗室玉牒上靖南王世子之名罢了。”
阿英一愣:“有何区别?”
颜玉央顿了一顿,将羊脂百花膏涂抹在了她的红肿伤处,低声说:
“我自幼随我娘长大,我娘为我取名玉央,后来进了靖南王府,为了祖谱排行,这才改唤为颜玦。”
柔软的药膏与他冰凉的手指在脚踝处细嫩的肌肤上轻柔擦过,带来一片战栗。
阿英身子颤了颤,忍不住又要反抗,却听他开口道:
“你还有何疑问,今日索性便一并说出来罢。”
“倘若我问,你便如实回答?”
“你问一句,便也要答我一句,至于是真是假,你大可自行琢磨。”
如此主动全在他手,她讨不到半分便宜,然而阿英确实有满腹狐疑,他这般抛出诱饵,她不得不乖乖上钩。
“好。”
阿英一口应下,她打定了主意不会告知他裴昀下落云云,便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去问他千军破之事,于是索性将方才半梦半醒间的疑惑问出口:
“你的武功师承何人?”
“大燕国师李无方。”
阿英隐约听闻过此人名号,北燕皇帝老儿近年来沉迷道术,招揽了一批道人方士入宫,这李无方便是其中之一,他官拜司天监正卿,整日装神弄鬼,炼所谓长生不老之药,甚得燕帝宠信,朝堂之中都尊其为国师。据悉,此人当年是被颜泰临引荐入宫,与靖南王府关系匪浅,那么随军出征,阵前相助,也不无可能。当年打伤裴昀,掳走太子的老道,八成便是此人!
“你既身份暴露,为何还不卸去易容?”
“我不懂易容术,这人/皮面具是他人所赠,如今我手中没有卸妆之药,你若想将我容貌毁掉,大可强行将其揭去。”阿英并不想多谈这一话题,飞快道,“你是何时知晓我的身份?”
他语气淡淡:“我自天山归来后,你已不知所踪,龙阿笑曾禀告过,那姓梁的一对兄弟与你相识,对你毕恭毕敬。我派人暗中试探,那二人使得是碧波寨的功夫,因此我料定,你与碧波寨关系匪浅。”
阿英心中微微泛起苦涩,自嘲笑道:
“如此想必梁威得知千军破的消息,也是你故意为之吧?你在黄河帮安插的奸细究竟是何人?”
颜玉央兀自在她手腕脚腕上细致涂抹好药膏,垂眸见那红肿伤处渐渐被莹雪般的药膏所沁润,开口道:
“你当真想知道?”
“自然!”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扬声吩咐门外的仆从:
“将人带过来回话。”
第27章
邢昭一大早便入世子府欲禀报要事,可候了整整一个上午,都不见世子露面,此时终得传召,急忙跟随小厮前往。
然今次世子传召之处却并非书房,而是后宅寝室。入得门内,但见丝绣屏风落地,屏风后有榻,榻上有人,隐约不止一个人影。
邢昭谨守礼数,不敢多看,跪地行礼道:
“小人邢昭见过世子。”
上首久久未有应答,邢昭伏身跪地到双膝近乎僵硬时,才听到屏风那头传来问话:
“事情办得如何?”
邢昭急忙回复道:“禀世子,杨府上下一百零七口尽已斩首,杨雄杰的尸首已当街示众,以儆效尤。天下盟余孽多已伏诛,洛阳总舵,京兆、凤翔、临洮、金城四处分舵,均已被黄河帮所控,共缴获良驹五千,骆驼三千......”
颜玉央听罢禀报,一切尽在预料之中,面上毫无悲喜骄纵之情,只冷淡道:
“此番围剿天下盟,黄河帮居功至伟,你想要什么奖赏?”
邢昭谦卑道:“天下盟三番四次与朝廷为敌,此番更是胆大包天丢失御贡,本就是罪有应得。今次全赖王爷调兵有方,世子府中高手出马,黄河帮不过从旁稍加协助,微末之功,不足挂齿。奖赏不敢提,若能以此抵消家父过往对世子冒犯之罪,小人便心满意足了。”
“便将洛阳、京兆两地天下盟的财物产业,归于黄河帮名下罢。”
邢昭心中一喜,再次叩首:“谢世子恩典。”
“邢帮主贵体尚安?”
世子对邢飙近况应是一清二楚,邢昭虽不知他为何发问,却仍是恭敬答道:
“家父病入膏肓、毒入肺腑,大限之日,应当就这两天了。”
“为表忠心,亲手毒杀义父,邢少帮主倒是决然。”
对此讥讽,邢昭不以为意,只笑道:“与朝廷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家父冥顽不灵,为一己私仇,要拉整个黄河帮陪葬,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唯有弃暗投明,才能保全帮中上下。”
“如今帮中可还有人反对你?”
“还要多谢上次世子出手相助,以千军破做局,将义父旧部手下一网打尽,还有那几个不识好歹的跳梁小丑......”
话没说完,便见面前屏风轰然倒塌,一个身影直冲到他面前,一掌当头劈下,厉声质问:
“谁是跳梁小丑?是对黄河帮忠心耿耿的吕石两兄弟?还是以身犯险的周小风齐鲁东?邢昭!好你个贪图富贵不忠不孝的卑鄙小人!”
邢昭轻松躲过这软绵绵的一掌,这才看清来人,慢悠悠道:“原来是阿英姑娘,好久不见。”
阿英如何也没猜到出卖众人的居然是这貌似深明大义的少帮主,咬牙唾弃道:“卖父求荣,残害忠良,邢老帮主忠勇半生,竟收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做义子,真是瞎了眼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家父既然心瞎眼盲,便自然要付出代价。”邢昭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况且阿英姑娘现下既然毫发无损站在我面前,就也未见得多么三贞九烈,何苦装模作样指责于我?”
“住口——”
邢昭瞧出她如今身受重伤不足为惧,皮笑肉不笑继续道:“世子煞费苦心请姑娘入府,又不计较姑娘出身过往,姑娘应当感恩不尽,那裴四郎乃是败军之将,罪臣之子,有何值得眷恋?不若早日学会审时度势,也好少吃些苦头......”
话未说完,便觉一阵寒风拂面,整个人被击得向后翻了个跟头,重重率在了地上,眼冒金星,浑身巨痛。
“世、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