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二人求助老友卓尔聪,匆匆令其女卓菁与裴昀假意定亲,而后便叫他们遁走江湖之远,离开这看似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内,从上到下乌烟瘴气的临安。
计划本是顺利进行,熟料某日临安府突遭天灾,宫中大火,钱塘涨潮,异象频生,本是一心怯懦的官家赵淮大为惊恐,疑为上苍喻示,反思旧日种种,痛定思痛,终是下定决心。先是将主和派的首相韩斋溪寻了个由头贬官出京,不久又册封武威侯裴安为主帅,同另外几位主战派将领,三路大军出师北伐!
圣旨一下,候府父子儿媳皆奔赴沙场,彼时裴昀本已离京,却念忠孝仁义,断不肯抛下父兄独善其身,毅然决然随之前往边关。
而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世人皆知了。
后来的后来,裴昀从天之骄子,沦落为阶下之囚,与二哥裴昱及其他裴家旁系子侄一同刺配崖山,囚车颠簸,道路崎岖。彼时她先受李无方重创,又在金殿上被大内高手刘官宝偷袭洞穿了琵琶骨,奄奄一息,幸得二哥一路日夜不离照料,才得苟活。队伍行经湘西武陵山鹞子岭,突遭黑衣杀手埋伏,无论官兵囚犯皆被狠手毙命,俨然灭口之姿。幸而卓尔聪事先得了消息,带人在后一路追来,这才及时施以援手,奈何黑衣人人多势众,杀招狠厉,卓尔聪手下几乎尽数折损,也只勉强救下了裴昀与裴家大郎之子裴霖两人。
裴昀眼睁睁看着二哥裴昱为自己挡刀,血透衣衫死在怀中,他咽气前死死抓着着裴昀的手,嘶吼道:
“不要报仇!”
裴昀肝胆欲裂,五脏欲焚,却终是咬着牙应了下来。
她明白二哥之意,二哥不是叫她当真不为裴家报仇,而是怕她一时冲动,闯入临安相府,取了那奸相狗头,亦或是杀入禁宫,行刺赵淮,那样只会加重武威候府之罪,毁掉裴家无数先祖以血写就的忠烈清名。故而她必须将这血海深仇生生吞咽下去,隐忍苟活,谋定后动,耐心等待有朝一日,堂堂正正为裴家洗刷冤屈的那一天!
秦碧箫得知女儿骤然离世,裴家遭此大变,悲痛欲绝,悔恨难当,不久之后郁郁而终。裴昀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回到春秋谷养伤,连番亲人亡故,已经叫她悲恸麻木,心如死灰,救必应花费巨大心血将她身子养好,却终是无法令她眉宇间再复少年意气。
那个白马银枪,名动天下的裴家四郎,身未死,心已葬。如此谷中守孝三年,偶有一日,听闻太华山掌门宁无涯仙逝,因其父裴安与太华派的师门渊源,裴昀决定出谷走这一遭。
小师叔公宋御笙知她心念不死,此番出谷必要再回临安伺机报仇不可,然而秦碧箫死后,按其遗愿,这春秋谷本该由裴昀继承,她这一走归期渺茫,再卷入江湖朝堂纷乱,全然违背了师祖立下避世的规矩。故而便要她自此做出抉择,是选师门,还是家国。
自古忠孝难两全,然而血海深仇在身,裴昀又哪有选择,最终她在宋御笙面前拜了三拜,请求小师叔公恕其不孝之过,待她亲手报了国仇家恨,必回春秋谷长跪师公坟前谢罪。
而后,她便骑着在战场上落得伤痕累累的白马追月,背着破布缠绕的利剑斩鲲,覆上人/皮面具,换做了女儿妆扮,出得谷去。
碍于不久前险些丧命太子府的教训,她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发誓即便苟且偷生,也要留这条命在,为裴家报仇雪恨。
春秋谷众师叔伯的绝技她都学了皮毛,唯有二师伯张月鹿扶乩占卜一道一窍不通。临行之时,她不曾为自己算上一卦,故而全然不知五天之后的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彼时她途径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遇见了她一生一世的孽缘。
第55章 第二章
建康府,琅玡庄
裴昀、赵韧、谢岑,三人年少之交,隔世经年,终于在此重逢,不禁百感交集。
赵韧向二人讲述这三年来亲身所历:
“......当年撤退之时,我被一白发老道所擒,捉回军营,沦为阶下之囚,一路被带到燕京。而后南北议和,我便一直被囚禁于靖南王府,虽也偶尔遭受燕人羞辱戏弄,但至少尚算礼遇。我知燕人企图以我为质,议和之时向我大宋漫天要价,却无可奈何,毕竟成王败寇。但如此至少说明燕人终有一天会放我归宋,故而一直暗自效仿勾践卧薪尝胆,隐忍下来。”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靖南王颜泰临忽带来一貌不惊人的年轻男子到了赵韧面前,说是此人能言善道,博闻多识,怕太子百无聊赖,特命他来陪太子解闷。此后这人与赵韧同进同出,寸步不离,赵韧对他心存戒备,一直不假辞色,可此人着实察言观色,巧舌如簧,久而久之,赵韧也忍不住与他交谈一二。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某天清晨,赵韧从床上醒来,竟看见了极为恐怖的一幕——床边立了一人,容貌身量都同他一模一样,声音神色也丝毫不差,他说一句,那人便学上一句,让他感觉仿佛在看镜中自己,骇然之下几欲疯癫。
而后颜泰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赵韧道,此人江湖绰号千面郎君,有易容矫饰,口技伪装之能,这大半年与赵韧朝夕相处,足够将其一举一动模仿得惟妙惟肖,哪怕是与赵韧同处一地,外人也决然分辨不出。彼时,议和已毕,不日赵韧将南归,他立即便明白过来颜泰临的阴谋,他竟胆大包天,偷龙转凤,妄图将假太子送回临安,霍乱大宋朝纲。
“我悲愤难当,心中亦升起惶恐,如若他送假赵韧归宋,那我真赵韧又该何去何从?果不其然,颜泰临道,天底下只能有一个大宋太子,既已完璧归赵,那我便可功成身退了。说罢他便唤进人来,给我灌下毒药,我拚命挣扎,却无力回天,毒发之后七窍流血,自此人事不省。”
裴昀和谢岑听到此处,已是心惊胆战,虽知赵韧如今活生生坐在面前,必然事出有因,可一想到当初险些发生了二人心中最坏的打算,不禁后怕非常,强自忍耐屏息听赵韧继续讲道:
“此后我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转醒之时,还以为自己已是一命呜呼,到了阴曹地府,不想仍尚在人世,且见到了当初在乱军之中将我擒住的那个白发老道。”
裴昀脱口而出:“李无方!”
“不错,原来他正是大燕国师李无方。”赵韧颔首道,“他对我道,他暗中将颜泰临逼我喝下的穿肠毒药,换作了假死药,又以另一具尸首代替我被焚烧,叫颜泰临以为我已身死,毁尸灭迹。而那千面郎君也已冒名顶替大宋太子,被宋使迎回了临安。普天之下,再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也再无人知晓我尚在人世,叫我安心留在悯忠寺内,不要妄想能逃出生天。”
“李无方竟是背着颜泰临私自将你救下?”谢岑眉头紧皱,“他冒如此大风险,究竟是有何图谋?”赵韧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
谢岑与裴昀皆是一愣,裴昀问道:“那李无方可有对你问过什么话?叫你做过什么事?”
“他只对我道:‘听闻太子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曾一夜之间背诵万言,十四岁之时,就已遍览皇宫崇文院群书。我有问道好学之心,奈何许多古籍真本无缘得见,还请太子将崇文院秘阁之中的道家经典,一一默誊,以偿我心愿’。而后便用石锁铁链,将我困在房内,日日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三餐起居皆有人照料,只需每日不停笔的默写经书。”
“起初,我怀疑有诈,并不肯从。李无方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于是未免外物耽误我复写经书,他便......将我双耳刺聋,说我若再为外物所扰,下一次便拔去我的舌头,再下一次便削去我的鼻子,再下一次便剜去我一只眼睛,而后便是手指,脚趾,只留一只眼一只手,也足够了。”
谢岑对此早已知晓,裴昀却是悚然一惊,不可置信的望向赵韧。
“你、你现今双耳......”
“没错,我已是双耳失聪,听不见任何声响了......”赵韧浮现一丝苦笑,“不过我已学会了辩识唇语,至少与人交谈无碍。”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裴昀在悯忠寺闯进禅房,赵韧对门外打斗之声充耳不闻。而方才她从身后走来,赵韧也是经谢岑提醒,这才转过头来。
回想当日禅房之中吹散一地的纸张上,密密麻麻所写的文字,赫然是一篇《孟子》。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那是他在黯淡无光,寂静无声的日夜里,所题的字字血泪。
裴昀心中酸楚,眼眶不禁红了几分。
赵韧虽尚年少,却已经历人生天堂地狱大悲大喜,不再是昔日九重宫阙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无知皇子了,更加心性坚韧,更加不动声色,就连方才讲述这数年来的坎坷遭遇,亦是宠辱不惊,泰然处之。
他知晓裴昀愧疚之心,淡笑着安抚她道:
“昀弟不必自责,我困顿绝境,本已心如死灰,而今你同疏朗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心里只有感激不尽。”
“承毅此话言重了,”谢岑亦轻声一叹,“我该早些察觉那千面郎君的破绽的。”
“事已至此,无需再各自追究了。”
赵韧摇了摇头,继续道:“李无方此人武功高强,进出三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且行事乖张,令人捉摸不透。悯忠寺恶僧环伺,我逃生无望,唯恐李无方继续折磨,不得不听他之命,默写经书。可我昼夜不停,将秘阁中所读过的道家古籍一一写出之后,他并不满意,叫我继续,于是接下来我不断默写其他经史子集,甚至将我见过的画作一幅幅临摹,他仍是一言不发,只叫我继续,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是秘阁中的一本书?”裴昀疑惑,“我同李无方交过手,此人武功之高,是我生平仅见。说句托大的话,即便他想要暗中潜入禁宫秘阁盗取一本书,也不无可能,为何偏要如此大费周章?”
“也许是因为,那本书已经不在秘阁中了.....”谢岑若有所思道,“四年前,临安夜降天火,宫中太清楼起火,延烧到崇文院与秘阁,致使其中藏书多有焚毁,他想要的东西,也许因此不复存在了。”
此事裴昀知晓,正是因此,赵淮才幡然醒悟,一反旧态,决心北伐。
“如此便也能说的通。”赵韧点了点头,“可却不知晓,是本什么书,能叫他如此执迷不悟,做下这般胆大妄为之事来。”
三人苦思半晌无果。
眼下还有更紧迫之事要解决,只得暂且将这疑惑搁置一旁。
谢岑问赵韧道:“接下来承毅有何打算?”赵韧沉吟道:“我等离燕京已有十日之久,至建康府也有两天,一路之上都未见追兵。李无方既是隐瞒颜泰临将我私下囚禁,此番正功和我同时失踪,他想必也不敢声张,以免颜泰临怪罪下来。况且如今燕廷自顾不暇,我等应能趁此时机稍加喘息。我的身子尚有伤病,而昀弟也大病初愈,且稍加休整几日,再从长计议。如疏朗所言,于假太子一计,那颜泰临与韩斋溪十有八九串通一气,如今朝堂之上,皆由韩相把持,我们贸然回临安,非但不能为我正名,反而还会招致杀身之祸,需得想一个万全之计才行。”
谢岑与裴昀闻言皆是大为赞同,而裴昀听闻赵韧提及“燕廷自顾不暇”,不禁问道:
“北燕朝中有何变动?”
谢岑解释道:“你昏迷数日,想必还不知晓,北燕朝堂如今已是变了天。”
原来那晚裴昀等人离开燕京不久,冬狩场上遭逢巨变,定南王颜泰康买通了燕帝身边的一寝殿小底,夜半闯进御帐,将燕帝乱刀砍死,弑君造反,阴谋篡权。又命手下趁夜诛杀燕帝皇子,及数位大臣,只有靖南王因未留宿营帐而逃过一劫。
随后靖南王世子率殿前都检军诛逆,将颜泰康乱箭射死。燕京城武卫军都指挥使为定南王府心腹,定南王世子颜珲把控了城内禁军,冲进皇宫,杀死了大小单后,捉拿了宴席上朝中一干王公大臣的亲眷相要挟,却被国师李无方一掌毙命,靖南王及时率兵赶回燕京,与城中安排好的伏兵,里应外合,终平叛乱。
裴昀知晓十五那夜,定南王府定有大动作,却不想其后接二连三发生如此多惊变,可她听罢谢岑所述,心中只有冷笑:
“那夜靖南王恰巧未宿营帐?直待燕帝和一众皇子被杀,他才诛杀了逆贼?又等颜珲杀了大小单后之后才平了燕京之乱?当真是好生巧合。”而谢岑亦是似笑非笑道:“而后众臣拥立靖南王登基继位,靖南王严词拒绝,只将玉玺双手捧与颜泰和十二岁幼子颜理面前,奉其为主。众臣感慨靖南王忠义无双,高风亮节,跪求其临朝摄政,靖南王百般推辞不掉,这才勉为其难执掌大权。”
赵韧讥讽道:“果真是一出好戏。”
不错,好戏亦是好计,裴昀皱眉道:“这颜泰临的野心竟到如此地步,如若假太子之计再叫他得逞,恐怕——”
恐怕这关山南北,便要统统易主了。
三人想到这层,不由皆是沉默,如今北燕二王相争的局势既已打破,留给他们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第56章 第三章
然而万事不可操之过急,赵韧遭这三年囚禁,伤病交织,忧思恐惧,实不易立即长途跋涉,连坐于此地同二人说这会儿话,都已是面有惫色,再撑不住了。
今日议事只得结束,谢岑与裴昀就此告退。
临别之时,赵韧对裴昀说道:“昀弟,裴家之事,前因后果疏朗皆已告知于我,明光之事,我也已知晓了......你且放心,此间种种,日后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明光二字,乃是裴家三郎裴显的表字,过去他同赵韧从来形影不离,方才四人缺一,三人坐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凄清寂寥。
裴昀眼眶一酸,哽咽道:
“我相信承毅兄。”
与赵谢二人此番促膝长谈,解了裴昀心中长久之惑,亦叫她心力交瘁,浑身疲惫。卓菁说救必应嘱咐过,她之前整整昏睡十天之久,即便苏醒,也仍该继续卧床休养几日才好。
但她却不顾医嘱,第一时间跑了出去。
于是再回房之时,她见到了不知等了她多久,面色铁青的救必应。
“可不是我告密哦,”卓菁吐了吐舌头,“我为你煎的药都凉了,我再去煎一碗来。”
说罢趁机溜之大吉。
“昀儿——”救必应拉长了调子,语气不善。
裴昀心虚理亏,抢先开口道:“四师伯你可曾为太子诊治过?他双耳可还有恢复的可能?”
“他双耳为外力所刺至今已有两年,细心调养,应当可以再听见声音,但若想恢复如初却是不可能了。”
裴昀听罢不禁松了口气,如此已是万幸了。
可救必应却没叫她这般轻易糊弄过去,板着脸道:
“你这孩子啊,怎么这么心急?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不好好卧床休养,再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裴昀笑道:“我知四师伯你担心我,可我哪有那么娇弱,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救必应哼了一声:“好什么好?你的内伤还没好利索,气弱体虚,此番简直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中了毒为何不早告知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何时中了毒。”裴昀疑惑道,“四师伯你瞧出这毒的门道了吗?”
救必应正色道:“你所中的,应当是一种燕廷禁宫失传已久的巫术。北燕以辽东为龙兴之地,有不少燕人笃信萨满,曾有将领大战之前,会请萨满,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此毒玄密非常,我虽擅长行医问药,对巫蛊之事,却不甚精通,便连你是如何中的毒都没瞧出来。”
裴昀仔细回想之前在世子府内种种,却无半点头绪,不禁呐呐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救必应安抚她道,“现今你体内的巫毒已尽数除去,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
“是四师伯为我解毒?”
“算是,也不算是。”
“什么意思?”
“昀儿,你被种了南疆爻寨的生死蛊是不是?”
裴昀眼皮重重一跳,低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