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墨胖手一摆:“不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手上刚找到些感觉,今夜必须将另一条也一并解开不可!”
裴昀因此不再强求,只顺势躺在床榻之上,让曲墨坐在床边,便于摆弄她脚腕上的锁链。
这回裴昀可是不必费力,省事许多,为以防万一,她还将自己身上的穴道点了上,这样便不怕妨碍到三师伯了。
夜色幽深,精密无声,房中落针可闻,只余几道清浅呼吸之声,裴昀躺着躺着,百无聊赖,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耳边一声大喝:
“解开了!我解开了!哈哈哈哈——”
这声音如天雷乍响,裴昀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
“怎么了三师伯?怎么了?”
一旁早就打起瞌睡的救必应也被惊得从凳子上掉了下去,两人只见曲墨站在房中,手持两条紫金锁凌空挥舞,仰天大笑,状若疯癫。
笑了片刻后,曲墨便足下踉跄走到床边,一声不吭,大头冲下栽了下去。
救必应裴昀心中一惊,急忙上前查探,却见曲墨双目紧闭,鼾声震天,竟是直接睡了过去。
二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裴昀拣起那两条锁链,从解开的空隙处凝神细看,但见内里幽深无际,曲折迂回,精妙绝伦,无疑极是难解。而脚上那条锁链又比手上的长上数倍,因而难上数倍,此时天已大亮,曲墨熬了一夜,心力交瘁,一经成功,自然倒头便睡。
裴昀心中感动,不由助曲墨去除鞋袜,扶他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寝,悄然离开了房间。
嘱咐救必应也回房休息之后,裴昀提起斩鲲来到院中。
过去数月,那紫金锁缠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她几乎已经习惯了锁链之重,如今骤然挣脱,只觉神清气爽,手足轻盈欲飞。
当下拔剑在手,迎着旭日朝阳,在院中练起剑来。
她所学武功颇杂,内有春秋谷师门玄英功,外有裴家家传剑法枪法,兼之爹爹裴安所传的太华派剑法与掌法,及卓家双刀,寒潭印月轻功,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此时一一练过。
从忘忧剑法到六出剑法,从弄梅剑法到裴家剑法,再到太华派苍灵剑法,但见那假山瘦石,小桥流水之畔,青衣翻飞,寒光霍霍,忽疾忽缓,只叫人眼花缭乱。
裴昀自房檐一跃而下,身形急转,长剑花挽,反手向后刺去,一招裴家剑法完璧归赵,使得颇为得心应手。
“啊——”
忽听一道尖声惊叫,一粉衣婢女甫一进门,便被剑锋所指,当下骇得花容失色,身子向后瘫软了下去。
裴昀急忙收剑,飞身跃了上前,一把将那婢女拉了起来,歉意道:
“在下方才得意忘形,惊扰姑娘之处,还望见谅。”
婢女得裴昀之助,稳住身影,抚胸轻喘了片刻,终是缓和了过来。
她俏脸微红,后退几步,敛衣福身,细声细语道:
“公子言重了,是婢子惊扰在先。婢子此番是奉主人之命,请公子前往后山竹寮一见,但请公子赏光。”
裴昀微愣:“你家主人,可正是此间山庄之主?”
“正是。”
“除我之外,可还相邀别人?”
“婢子不知。”
既是谢岑之友,且收留他们一行在此暂住,此人是友非敌,裴昀思考片刻便道:
“姑娘稍等片刻,容在下沐浴更衣后即刻前往赴约。”
第58章 第五章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江南二月,便已是竹青柳绿,雪水融融,春意盎然。
裴昀随侍婢穿过竹林小径,来到了溪畔茶寮。
竹寮中四面通透,轻纱垂坠,软席铺地,但见一白衣女子端坐在玄石茶案前。女子眉目如画,温婉娴静,广袖衣袍宽大柔软,一头青丝堆云如瀑,整个人如笼在烟中雾里,颇有魏晋仙风。
裴昀拱手施礼:“见过姑娘。”
那女子浅淡一笑,也不言语,只素手轻扬,示意她请坐。
裴昀随即在茶案边落座,只见侍女打扇,生起燎炉炭火,茶案上摆着韦鸿胪、金法曹、陶宝文等十二先生,而这女子取出压花精致的龙团凤饼,俨然要亲自点茶招待。
于是裴昀再不言语,只静静望着白衣女子有条不紊的碾茶、罗茶、候汤、调膏、击沸,她举止优雅,行云流水,从旁观之,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眼前茶雾氤氲,鼻端熏香淡淡,耳边溪水潺潺,裴昀只觉身心舒畅至极,俗世诸多繁芜,似乎都远去了。
七汤过后,点茶成,女子又用茶筅轻拨茶面,茶汤上顿现山水波纹,神乎其技。
侍女将茶端于裴昀面前,一眼望去,茶白盏黑,山水飘渺,精巧雅致,叫人不忍亵渎。
裴昀虽自幼长在江湖山野,却也见过庙堂繁华,她知晓江南文人雅仕,崇尚“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其中由以点茶为最。其步骤繁琐,讲究颇多,非寻常人家可享其乐,而这茶上作画的茶百戏技艺,便更是高超了。
裴昀颇为慎重的啜饮了一口,只觉茶香袭人,沁人心脾,不禁喟叹道:
“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放翁诚不欺我。”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裴姑娘谬赞了。”
裴昀一愣:“你知道我的身份?”
“既然借我庄园,疏朗自会事无钜细,坦诚相告,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隐瞒。”
女子轻描淡写道,“还不曾自报家门,小女子姓王,名唤阮芷,乃是疏朗的表妹,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裴昀与谢岑相识多年,从未听说过他有婚约在身,但此时这位王姑娘如此说,她便也顺势道:
“原来是嫂夫人,裴某不敬之处,还望嫂夫人见谅。”
纵使她与谢岑不和,旁人面前总要给三分薄面。
“裴姑娘不必多礼,我还要多谢裴姑娘这些年在疏朗身边的照料之情。”
“照料不敢当,我与他不过君子之交罢了。”裴昀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嫂夫人姓王?莫非正是琅玡王家之后?”
姑苏谢家本出自陈郡谢氏,昔日魏晋六朝之时,琅玡王氏与陈郡谢氏乃是当世显赫豪门,文采风流、功业显著,后世百年,无人能及。两家世代联姻,往来密切,世人并称之“王谢”。
王阮芷颔首轻笑:“难为世间,还有人记得我琅玡王家。”
隋唐之后,门阀渐衰,乌衣子弟,也便渐渐消失无踪了。
“入木三分,兰亭集序,这等风流佳话传诵至今,世人谁敢忘记。嫂夫人亦是兰心蕙质,古道热肠,此番收留我等在庄上避难,在下感激不尽。”裴昀致谢道。
“裴姑娘不必谢我,我不过是看着疏朗的颜面,至于你们究竟是何身份,要做何事,我半分也不在意。”
裴昀一时语塞,只得拱了拱手,再次道谢,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还请嫂夫人唤我裴四郎,莫再叫我裴姑娘了。”
“裴四郎?”王阮芷轻轻一笑,表情有一丝玩味,“若叫世人知晓,白马银枪赢四郎,竟是女儿身,还生得这一副红颜祸水的容貌,不知有多少女儿要垂下双泪,又有多少男儿,会欢喜不尽,思之若狂。”
“嫂夫人说笑了。”裴昀脸色一沉,不冷不热道,“不知今日嫂夫人请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何事,这些年疏朗有家不归,我只不过是想亲眼一见,陪在疏朗身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那嫂夫人可是见错人了。”裴昀似笑非笑道,“谢兄身边的红颜知己,我哪能排得上名号?那临安城里上至九重宫阙,下至勾栏瓦舍,从王孙公主,到艺伎花魁,和谢兄风花雪月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临安城外大江南北,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嫂夫人想要亲眼一见,算你一天见十个,八成还要从立春看到冬至,从花开见到落雪。而嫂夫人若要次次如今日一般,上来便斗茶汤戏,给人家来一个下马威,你右手长久击沸下来,不出十天半月,便拳能站人,臂能走马了!”
话说到这里,裴昀自己也好笑:“月余前也有一个小姑娘为了争风吃醋,把鞭子挥到了我面前,彼时我觉得北燕蛮夷不可理喻,现在看来这江左世家,也不遑多让。你若想驭夫有道,便将这些阴阳怪气话里藏刀,都给你那未婚相公使去,少来招惹不相干的旁人!”
说罢裴昀也不顾王阮芷的脸色,迳自起身告辞。临走之时,还不忘将那尚盛着半碗乳白茶汤的黑釉兔毫盏整个端走,
“多谢嫂夫人赠茶,嫂夫人闺怨之情,在下必定据实传达到。”
.
裴昀来赴约之前,便已打探清楚,谢岑一早出了庄子,赵韧那厢毫无动静,对方只邀请了自己一人而已。
她在心里把所有好的坏的可能来意盘算了一遍,毅然决然单刀赴会,本以为是场鸿门宴,谁料到却是风月局,还有眼无珠将她与谢岑那浪荡子扯上干系,当真是晦气!
如今她前狼后虎,十面埋伏,稍行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哪有多余心力,应对这般争风吃醋无稽之谈?
她心中越想越气,出了琅玡庄,一路西行,迳自来到城中秦淮河畔。
草长莺飞,春风旖旎,十里秦淮,金粉楼台。河上是画舫凌波,美人如云,岸边是酒肆林立,纸醉金迷,好一片笙歌不尽,繁华不夜!
渡口青石街下,停泊着整条河上最大的一艘画舫,雕梁画栋,金阁朱栏,华丽非凡。
裴昀自岸边一眼见到了船中那一身湖蓝长衫的公子,当下足尖一点,纵身跃到了船头。
她越过迎上前接客的小厮,挑开珠帘,踏进舱内,迳自向那人走去——
舱内本有数名绝色女子或坐或立,琵琶檀板,一片欢歌笑语,见她骤然出现,来势汹汹,不禁轻呼了一声,各自四散而去。
裴昀再无顾及的出招,分花拂柳手中一招春色撩人,直攻谢岑肩上肩井、巨骨二穴。
谢岑本背对门外而坐,此时便仿佛后背长眼,手中折扇一合,不紧不慢的向裴昀手腕上敲去。裴昀随即反手变招,五指并拢,化作一招岁寒三掌,向他右耳击去。
这两招攻击并不猛烈,谢岑将头一歪,轻松化解。
他似是已知来人是谁,慢悠悠转过身来,刚要开口说话,谁料下一瞬便被迎面泼了一片冰凉的茶水。
王阮芷不愧为世家贵女,点茶手法着实一流,彼时那茶末吸附杯壁有多么咬盏,此时这茶乳挂在谢岑的脸上就有多么胶着。
谢岑阴沉着脸色,掏出软帕,擦去面上污渍,似笑非笑道:
“我又哪里得罪了你?叫你这般活似捉奸在床的妒妇。”
裴昀将茶盏放到了桌上,施施然道:“我只是替嫂夫人将茶送与你罢了。”
谢岑闻言愣怔,随即了然:“你见过阮芷表妹了?”
他顿了顿:“她应是误会了。”
“她确实误会了我,但不曾误会了你。”裴昀不屑的将谢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原先以为你只是风流成性,谁料到你已有未婚之妻,还这般不知收敛。”
“阮芷只是我娘家表妹,并非我未婚妻子,”谢岑语气淡漠道,“王谢两家确实世代联姻,但我从不曾点头应下过这婚约。”
这两人各执一词,裴昀可没那闲心断这风月官司,泼了冷茶,撒过恶气,便不想继续纠缠这话题,只道:
“你果然是姑苏谢家大公子?”
“我以为在悯忠寺时,你已经知晓了。”
“我确实一直有所怀疑,但彼时不过是声东击西,趁机突围而已,你并没有回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