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裴府大门前正跪一麻衣汉子,膀大腰圆,面容粗犷,正是牛奔。而他身边停着一辆独轮木板车,车上并排放了两口棺材,牛奔自己无遮无挡的跪在雨中,却是细心为那棺木盖上了一方草席。
听闻马蹄声至,牛奔转过头来,认出了马上之人,七尺大汉亦不禁红了眼眶。
他当即奔至马前,伏身跪地,在青石板街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粗声粗气道:
“牛奔该死,没能救元帅脱险,眼见元帅为燕军所杀,牛奔万死难辞!今日牛奔终不负张二哥,吴四哥所托,将元帅与夫人尸骨送回裴家,但请四公子赐牛奔一死!”
裴昀急急勒缰,马匹前蹄高高扬起,险之又险的从牛奔头上而过,这才避免了他被马蹄所踏的惨剧。
马未停稳,裴昀已迫不及待的飞身而下,上前扶起牛奔。
牛奔只觉手臂一紧,身子一轻,整个人便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牛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棺中之人是谁?”
裴昀急切的问着他,心中惊疑不定,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说当年秦南瑶抱裴安坠河之后,牛奔与其他几名亲兵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随之而跳。滚滚黄河,水流湍急,几人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亲兵张二与吴四水性过人,沿河游了十数里地,终是将裴元帅夫妇的尸身抢了回来,牛奔却是侥幸被挂在一棵折在河中央的老树枝上,这才捡了一条命。
三人在浅滩上守着裴元帅夫妇的尸首,伏地大哭。张二眼尖,忽见河中半垂的老树枝上挂了一抹红缨,原是那裴家祖传兵器千军破,几人不忍见此枪沉河,故而张二和吴四一同下水捞枪。谁料半途那老树枝禁不住二人之重,猝然折断,二人即刻被涛涛河水冲走,直至河水没头的最后一刻,还合力死死抱着那千军破不撒手。
牛奔在岸边瞧得肝胆欲裂,却束手无策,从天明等到日落,都没等到人归,心知二人已多半遇险。他强忍下心中悲恸,收敛了元帅夫妇的尸首,离开了此地。
此后他本欲归营,却是与大部队失散,兜兜转转历经坎坷回到临安,却得知了裴府与其他几位北伐将领一同被抄家治罪的晴天霹雳,当即不敢露面,连夜逃出了京城。
这几年他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辛苦讨生活,死守着裴侯夫妇的棺木不敢暴露,就是为了等裴家沉冤昭雪,他能扶棺回来请罪,让元帅夫妇能够风光大葬,入土为安的这一天!
厅堂上,裴府众人听罢牛奔所言,无不动容,卓菁与裘雁南更是泪湿衣衫。
裴昀上前扶起再次跪地的牛奔,沉声道:
“牛大哥不必再自责,你这番赤胆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是我要拜你才对,千恩万谢牛大哥你收敛我爹娘尸骨,避免他们为燕人糟践,此义此情,四郎没齿难忘!”
当下便伏身拜倒。
牛奔一个激灵,急忙阻止:
“四公子折煞小人了,元帅爱兵如子,精忠报国,对小人又有知遇之恩,小人恨不得当牛做马以报,这一点应尽本分,又怎敢邀功?倒是四公子你,这些年忍辱负重,终于除去奸臣,为裴家平反,元帅和夫人在天有灵,想必也有所安慰了。”
......
裴昀未经传召匆匆进宫,赵韧并不怪责,只见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不禁问道:
“出了何事?”
裴昀哑声道:“回陛下,我父母真正的尸骨,寻回来了。”
赵韧一愣:“这是何意?”
裴昀便将此事前因后果禀告,赵韧听罢沉吟道:
“可曾找仵作验明正身?”
裴昀点头,涩然道:“验了,我与救神医一同开棺验的。”
如此赵韧终是明白她为何这般神色凄楚,时过境迁,尸首必已腐朽得不成样子,任谁亲眼看过亲生父母的这般遗体,都必定心中翻起滔天波澜,无法平静。
赵韧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那与千军破一同落入燕廷手中的,只是裴元帅亲兵的尸首?”
“男女骨骸不同,燕廷未必不曾发现,想必是将计就计,借此虚张声势,陷害裴家。”裴昀恨声道:“狗燕贼其心可诛!”
她真糊涂!当初怎地就任由那人空口骗了去?然而细细思之,那人的确从头到尾没亲口承认那是裴侯夫妇尸骨,只是用一块刻了“清宴”二字的玉佩引诱她误导错认,可恨至极!
“幸而皇天有眼,裴元帅尸骨为亲兵所护,没能叫燕廷得逞。”赵韧道,“朕即刻派人拟诏,昭告天下,将裴氏夫妇棺椁以礼下葬,生荣死哀。”
“谢陛下。”
“对了,那护棺的亲兵姓甚名谁?如此忠良,也该受赏。”
裴昀一顿,微微叹息:
“官家仁善,只是此人已经离开了......”
牛奔虽一心请罪,可裴昀又岂能罚他?两厢推脱之下,牛奔最终妥协,求裴昀恩准他再回裴家军中,冲锋陷阵,戴罪立功。
然而裴昀僵硬片刻,只能回答他:
“裴家军,已经没有了......”
裴家军乃是裴安麾下军队,划分为十二军,约有十万之众,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多年随裴安南征北战,战功彪炳,在北伐初期,简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打得燕军落花流水!
然而开封府大败,裴家军近半数伤亡,其中最过精锐的飞黄军几乎全军覆没。裴安手下龙腾虎跃四大将军,亦是死的死,伤的伤。后裴家问罪,裴家军亦为赵淮所忌,下旨将剩余士兵全部打散后,分开编制入其他军营,泥牛入海,无声无形。
如此,昔年声名赫赫的裴家军,就此消失于青史之中,再也没有了。
牛奔听罢裴昀所言,先是愣怔了片刻,而后双眼中神采渐渐黯淡,挺拔的双肩缓缓落了下去,整个人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从一精壮大汉,变成了伛偻老人,无华发,却苍颜。
北伐大败,他不曾灰心,裴侯身死,他不曾绝望,在民间隐姓埋名数载遥遥无期的等待,没能消磨他的意志,然而知晓裴家军再不复存在的那一刻,一直撑着他的那口气,散了。
他谢绝了裴昀的挽留,推拒了高官厚禄,一个人推着空荡荡的板车离开了临安。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那九头牛都拉不回了“牛无敌”了,他和旧日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同埋骨在黄河之畔,与之随葬的还有一个王朝最后的末日雄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第72章 第十九章
裴侯夫妇二人下葬之后,裴昀得赵韧首肯,亲自带人动身前往岭南迁回二哥尸骨,临行之时,她问卓菁:
“从西南回程路上,我会顺路去趟洞庭湖看望卓叔父,你可要与我同行?”
“啊,这...我就不回去了吧......”
卓菁顾左右而言他,“偌大个裴府,初初搬回,还有好多需要采买置办之处,你忙着外事,我自然要帮你打点内事啊!以后有空再回,有空再回......”
裴昀知她心思,也没点破,只颔首道;
“好,那届时你与二嫂留在家中,多加小心。韩斋溪身边黑衣死士的来历还未查清,临安城中不算安稳,你不可独自出门,招惹事端。”
卓菁吐了吐舌头:“知道了,我才不会惹祸呢!”
......
诚如那瓦舍说书人所言,如今这临安城中,最万众瞩目的新贵,当属参知政事谢疏朗与武威郡候裴四郎了,二人一文一武,皆是青年才俊,且后者经历更具几分传奇色彩,叫坊间百姓无不津津乐道。
因着二人至今尚未婚配,叫家中有女的达官显贵纷纷意动,一时间说亲做媒之人几乎踏破了谢家裴家门槛,前者长袖善舞,略施小计便答对妥当,却着实是苦了武威侯府了。
卓菁看得又气又急,这些个人见卓家不复往昔,俨然没将她这个未婚妻放在眼里。故而她趁着裴昀离京之际,大着胆子对外面放出话去,她与四郎流落在外,甘苦与共,早已结为夫妇,如今她自是武威候府正室夫人,再有胆敢上门说媒之人,直接乱棍打出去!
“兜兜转转,小阿菁还是做了我的弟媳。主持中馈一事我可是全无天赋,这几日看账本看得头疼,以后这侯府内宅便全由弟妹当家做主罢!”
二嫂裘南雁趁机甩手了刚管没几天的家事,操起红缨枪去演武场练功了。
卓菁对此哭笑不得,却只能被迫接管,谁叫她信誓旦旦在裴昀面前承诺要为她打理内宅。
好在这裴家关起门来过的日子与旁人不同,一无后姹女眷,二无族氏宗亲,府中上下连主子带仆从加起来不过十几人,可谓人少事少。而对于那些田宅庄子,平日自有管事账房打理,她只从旁督促即可。当年秦南瑶嫁入侯府后,也是从懵懂无知的江湖女贼,慢慢学着做这一切的,卓菁自幼跟在其身边长大,多少耳闻目染。
然而唯有一事,实在叫她为难。
临安繁华富庶,达官显贵之间日夜觥筹宴饮不断,女眷贵妇圈子里自然也不甘落后,今日赏花,明日游园,各门各户的请柬帖子如雪片一般飞向裴府。因着前事,裘南雁素日深居简出,不便抛头露面,唯一能出面应酬的,便只剩卓菁。
她对此事可是全然一窍不通,叫她舞刀弄枪还成,诗词歌赋简直贻笑大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更是能要了她的命。故而卓菁谨遵裴昀之训,对一切宴请能推即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不惹是生非。
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初裴家落败之时,所有人能躲即躲,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今朝裴家春风得意,许多拐弯抹角的亲戚便趁机找上门来了。
昔日裴老侯爷有一胞妹裴氏,即是裴安姑母,裴昀姑祖母,嫁入了嘉国公府苏家,如今已成了国公府当家主母,儿孙满堂。裴氏算是裴府正经长辈,且这段时日也常常派人来府中关切帮衬,这日又遣人送来邀请,说三日后在嘉国公府设牡丹花宴,老夫人想亲眼见见她这个侄孙媳妇,卓菁再推脱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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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姹紫嫣红映衬之下,但见花园中一片衣香鬓影,笙歌阵阵,席上众人吟诗作对,投壶猜枚,不分老幼,无所拘束,好不热闹。
嘉国公府老夫人裴氏喜宴游,爱欢饮,隔三差五在府中设宴席雅集,广邀各府亲眷好友前来做客,今日这牡丹花宴便是每年初夏之惯例。
裴氏对卓菁极为看重,卓菁一入府,便将她唤到身旁拉着她的手亲亲密密的说话,嘘寒问暖,好不关切。
裴氏儿媳王氏打趣道:“近来总听说武威侯府的诸般传奇,今日终是得见真人了!老祖宗这侄孙媳妇可当真是风流俊俏,标致得紧,难怪那小裴侯爷心心念念许多年也要娶进家门!”
王氏乃是出了名的嗓门大心眼直,这一嗓子差不多将席上所有人的声音都盖了过去,顿时无数道视线集中在了卓菁身上,或好奇,或轻蔑,或羡慕,或鄙夷,五花八门,心思各异。
卓菁本想低调赴宴,悄悄来悄悄走,没成想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接下来整个宴席之中,她都被迫坐紧挨着裴氏而坐,不断接受各家小姐夫人的搭讪,有巴结讨好的,有攀亲附戚的,亦有奚落嘲讽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裴氏坐在一旁笑容慈祥,言语间貌似维护,实则根本不提点帮衬,只将她一个人推到台前,独自面对一切。卓菁左支右绌,一个头两个大,连各府来人姓氏相貌都没记全,更不消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了,到最后连来人问什么自己答什么都已不知道了。
“裴夫人,你可还记得我?”
又是一个前来攀谈的华衣美妇,又是这样一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卓菁仔细端详面前之人,只觉依稀眼熟,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了。
正在她头疼不已之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悄然道:
“这位是吏部尚书刘大人之妻,承宣使吴大人独女,不知嫂嫂过去可与她相识?”
经此提醒,卓菁恍然记起,当年裴安夫妇尚在世之时,她身为裴府义女,也随秦南瑶赴过各府宴席,有过几位手帕之交,此女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时过境迁,嫁人生子,各奔东西,交情早已淡漠了。
卓菁勉强与这位刘夫人聊了几句,终将其送走,她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闲暇扭头看向身边之人,有些不好意思道:
“多谢这位妹妹提点,不知妹妹是——”
此女二八年华,秀雅巧丽,甜甜一笑道:
“我是嘉国公府的九娘,嫂嫂唤我一声九妹就好,是祖母瞧姐姐应接不暇,特意唤我为嫂嫂引荐来人的。”
卓菁闻言欣喜道:“太好了,多谢九妹,我正烦扰此事呢!”
苏九娘嫣然一笑,就此便坐在了卓菁身边,为她细声细气的介绍宴上各人来历,府中亲缘,甚至是裴氏王氏等人的喜好偏爱,事无钜细,好不热心。
“嫂嫂你瞧,如今那正插花之人,乃是济宁候府三小姐沈云云,而一旁案前作画之人,乃是龙图阁学士杜大人之女杜淑贤,杜大人乃是临安城中出了名的丹青妙手,杜小姐家学渊源,深得其父真传。”
宋之以前,世人视种莳花弄草为浮伪末流,华而不实,而至国朝,风雅当道,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小民,皆崇赏花卉之乐,梁栋窗户,处处装点,而插花便更是一门大学问。沈小姐的插花技艺在贵女圈中乃是数一数二,但见其将婢女呈上的鲜妍花枝次第插入精巧竹篮之中,动作优雅,不紧不慢,转眼手下便出现了一篮错落有致,华美娇艳的花束,主花牡丹以品阶而分,配花数种各有千秋,却不喧宾夺主,卓菁纵是辨不清个中门道,也由衷觉得赏心悦目,惊艳不矣。
待沈小姐插花完毕,杜小姐亦刚好落笔,宣纸之上花团锦簇,栩栩如生,比起实物还要娇艳几分,而方才短暂落于花枝上又飞走的一只野雀,竟也被入画其中,羽翼爪喙,活灵活现,当真是挥毫落纸,出神入化。
沈、杜二女此番献艺,惹得在座众人交口称赞,裴氏亦是眉目含笑,十分满意。
此时又有人道:“如今花束已成,丹青已就,只差一首题诗了,不知哪位姐妹能来为今日牡丹宴收尾啊?”
豪门贵女,自不乏咏絮之才,顿时有数位才女之名被提及,可裴氏却是不置可否,始终没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