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叔父,你风采不减当年。”
卓尔聪哈哈大笑,“老子就算瘸了腿,也照样是双翅白额虎,是这洞庭湖的山大王!四郎走!叔父带你去见识一下老子的寨子!”
说罢大手一挥,亲自带着裴昀在水洲之上好一番游览。
这碧波寨比裴昀预料得还要广阔,耕地鱼塘一应俱全,男女老少悉然自得,真仿佛是湖上泽国,世外桃源。
“四郎觉得如何?”
书房之中,卓尔聪命手下给裴昀看茶,无不得意的问道。
裴昀由衷道:“怪不得爹爹当年率兵历时半载久攻不下,碧波寨着实厉害。”
当年裴安奉旨剿匪,这碧波寨可是洞庭湖上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前后拖拉三年之久,最后还是裴安以巧计智取,这才攻破水寨,而卓尔聪也终于心服口服,投诚了朝廷。而今瞧这规模,只怕是更胜往昔。
裴昀微微一叹:“看来卓叔父已是知晓侄儿此番来意了。”
裴家既已平反,那么其旧部手下自然一同赦免。龙腾虎跃四大将军,除去战死的二位,被下狱的凌越将军已被释放,官复原职,赵韧有意重召卓尔聪归朝,裴昀此番正是来与卓尔聪商谈此事的。
她本以为卓尔聪会欣然同意,然而结果似乎大相迳庭。卓尔聪见面之后,二话不说带她见识了一番水寨兵强马壮,态度已经不言而喻。
“临安发生的诸事,航二都写信与我言明了。四郎,你此番历尽艰辛,重归京城,为裴家平反翻案,报仇雪恨,大哥大嫂九泉之下终可瞑目,我也终能放下一桩心事了。”
卓尔聪万般感慨道,“我老卓当年被招安,服的从来不是什么狗屁朝廷,而是我结拜大哥裴清宴,这些年来替大宋南征北战,也是为了金兰义气。可那狗官家胡乱下旨,致使北伐功亏一篑,大哥大嫂战死沙场,裴家满门治罪,实属昏庸无道,我怎可能再为那姓赵的卖命?反骨一事,这辈子我干过一回就够了,再回朝廷做官,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那赵淮固然懦弱无能,可他已做了太上皇。今上与他不同,他是明君,绝不会再做出那等昏聩之事。”裴昀试图说服卓尔聪,“况且韩相一党已被铲除,朝中一片清朗,如今不正是卓叔父这般忠义能臣大展拳脚的好时机吗?”
卓尔聪微微摇头,似乎对裴昀所言不以为然,
“四郎,我老卓委实没那般宏图大志,如今在这山高皇帝远的洞庭湖,吃喝不愁,乐得逍遥。况且我的那班手下兄弟随我来此,早已娶妻生子,落地扎根,再回不去原先那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了。”
裴昀忍不住担忧道:“可叔父这般扎寨为营的日子,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只怕有一天/朝廷忌惮,又要派兵来剿。”
“哈哈,四郎放心,我早就不做那般打家劫舍的营生了。”卓尔聪朗声笑道,“如今我碧波寨耕田打渔,跑商运货,自给自足,叫那赵官家再也没借口来攻打我们!”
裴昀失笑,“那菁妹呢?她这回百般不肯随我同行,就是怕卓叔父再唤她回寨,叔父放心她这般独身漂泊在外?”
卓尔聪满不在乎一挥手:“哪里独身,这不是还有四郎你嘛?她从小就喜欢跟着裴家儿郎,以前是三郎,现在是四郎。她娘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早跟老子私定终身了,这女大不中留,老子也管不了。就让她伴你左右,也省得你受娶妻生子烦恼了不是。”
裴昀刚要开口,卓尔聪却是接着道:“航二那小子看着顺眼,你也领走,他为人老实,鞍前马后绝对没有怨言,你爱怎地使就怎地使。但有一点,卓舷你得给我送回来,老子没儿子,就这么两个大侄子,总得给老子留一个继承寨子不是。”
“好好,我回临安便告知舷大哥让他回寨。”裴昀哭笑不得道。
此番离京,她唯恐裴府没有男丁,出什么意外,故而请托卓舷帮忙照料一二,却没想到卓尔聪根本不愿同她回京。
“看来叔父心意已决,那侄儿也便不强求了。”裴昀轻声一叹。
自上回牛奔之事后,她难免心存侥幸,如今看来,裴家军当真一去不复返了。
而卓尔聪却还反过来劝她道:
“四郎,听叔父一句,天威难测,伴君如虎,今日他赵韧固然是明君,明天保不齐也学他老子一样犯了糊涂。为人臣子,生死小命拿捏在皇帝老儿手里,无趣得紧,不若你也回我碧波寨里,不去做那劳什子侯爷官爷,找个良婿嫁人生子不好吗?”
这最后一句,已是肺腑之言了。
裴昀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摇头:“叔父好意,侄儿心领了。爹爹在世时,生平志向有二,一是铲除奸臣,匡扶社稷;二是王师北伐,收复河山。如今爹爹不在了,三位哥哥也不在了,父兄的遗志,裴家的遗志,便只能由我来继续完成。”
两人心知都说服不了彼此,多说无益,遂便不再继续这一话题了。
“对了,卓叔父,霖儿这几年可好?”
提起裴霖,卓尔聪不禁笑逐颜开:“好好好,这小子聪颖勤勉,青出于蓝,不愧为将门虎子!他此时正在后院练武,你且去瞧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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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昀走后,卓尔聪命人唤来了卓航进书房。
“叔父。”
“航二啊,你坐,老子有话要问问你。”卓尔聪笑眯眯道。
卓航后背一个激灵,从小到大,他不怕叔父棍棒相加,就怕叔父笑脸相迎,他可不是四郎深得叔父喜爱,卓尔聪这般一笑,保准没好事。
“叔、叔父,有何吩咐?”
卓航战战兢兢的坐了下来。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准备何时回寨啊?”
“叔父若有令,大哥自然即刻归来。”
“是吗?不见得吧,这三年来老子给他下过多少次令,他都推三阻四。老子要不了解他,还以为他被花街柳巷的红粉翠绿迷昏了头,假戏真做,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卓航闻言心中一惊,卓舷与他手足情深,自然知无不言,他初时听闻,也大为震惊,几番规劝,可大哥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这段时日,他唯恐四郎生怒,不敢泄露出去,已是坐立不安,辗转反侧,没想到叔父远在千里之外,竟然已经知晓了。
卓尔聪见卓航神色,更加证实了心中猜想,当下怒不可遏,狠狠跺了跺手中铁拐,任其在地面上砸出了个深吭,脸色阴沉骂道:
“混账东西!我就猜到他要犯糊涂!老子从小把他养大,他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他怎么敢干出这么不忠不义之事?我百年之后还怎么拿这张老脸去见大哥大嫂?去见二郎?...作孽啊......”
第74章 第二十一章
厢房之间,宽阔平整院落中,一浓眉大眼的小少年正舞剑练功,他年纪尚轻,却架势娴熟,一板一眼,绝无半分偷懒。
剑锋唰唰,招式之间,俨然是裴家剑法二十四式:高山流水、完璧归赵、三顾茅庐、七擒七纵......
裴霖正专心练剑,忽见一道青衣身影踏进院中,顺手操起一旁兵器架上的红缨枪,手抖枪花便向他攻来。
裴霖一惊,遂手上变招,严阵以待,剑锋枪锋相交错,铮然一声长鸣。
此人枪法了得,内力深厚,却无伤人之心,只是试探裴霖武功深浅。而那一挑一刺,俨然是熟悉至极的枪法,裴霖瞬间猜到了此人身份,心中大喜。
裴霖毕竟只有八岁,纵对方有意放水,他勉强坚持二十招后已然不敌。终是又一剑刺偏之后,手腕被枪背一拍,长剑登时脱手,被长枪顺势挑起甩脱出去,迳直扎进了不远处的木柱中。
裴昀随手一扔,长枪归架,笑道:“好霖儿!虽力道不及,但胜在基础夯实,勤加苦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四叔!”
裴霖大叫一声,扑进了裴昀怀中,
“四叔你终于来接霖儿了!”
裴霖乃是裴家大郎裴昊与孙红袖之子,裴家出事之时,他才四岁,在鹞子岭一役中侥幸被救,自此被卓尔聪带回碧波寨中养大。
“霖儿还记得四叔?”裴昀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当年你还没有四叔膝盖高,一转眼竟也长这般大了。”
“霖儿当然记得四叔,霖儿还记得四叔曾送霖儿长命锁,带霖儿出府看花灯!”
裴霖一本正经道,“卓叔公从不因霖儿年幼而有所隐瞒,父母之死,裴家之仇,霖儿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霖儿一直勤学苦练,想要快快长大,快快为裴家报仇雪恨!自裴家平反那一天,霖儿便日夜等待着四叔来接霖儿回家,如今,霖儿终于等到了!”
“霖儿,你当真要随四叔回裴家?”
经与卓尔聪一番谈话,裴昀自己虽志向未改,却也犹豫是否将裴霖接回临安。他年纪尚幼,何必背负那些国仇家恨,累累血债?就这般远离纷争,山高水远的快活长大,难道不好吗?
“为何不随四叔回裴家?是霖儿做错了什么?”裴霖眼眶一红,神色惶恐道,“四叔,你不要霖儿了吗?”
“四叔当然不是不要你了,你是裴家唯一的子嗣,四叔岂会不要你?”裴昀失笑,“只是,你若随我回去,必定会继承侯府,沙场之上,危机四伏,朝堂之中,波诡云谲,以后你的路,定然不会好走。你若选择留在碧波寨,四叔不会怪你,亦会常常来探望你。或许你不必这么早做决定,待过三四年再......”
“不!我不怕!我要和四叔回去!”
裴霖大声道,“父亲和祖父从小就教育霖儿,霖儿姓裴,是裴家儿郎!裴家祖训,忠义乾坤,精忠报国,裴家儿郎誓死不忘!祖父战死沙场,我爹娘战死沙场,我裴霖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求四叔带我回裴家,我定继承祖父父母遗志,光大我裴家门楣!”
说罢小小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裴昀面前,脸上一片倔强,大有裴昀不答应他便长跪不起的架势。
“好霖儿!生子如此,大哥大嫂在天之灵,想必也得以安慰了!”
裴昀慨然一叹,伸手将裴霖整个人拎了起来,
“好,四叔带霖儿回家!”
裴霖瞬间欣喜道:“多谢四叔!”
到底是小孩子脾气,转眼就又高兴了起来,拉着裴昀问东问西,对这个四叔好奇不已。
“四叔武功当真了得,霖儿以后也要跟四叔学武,像四叔这般厉害!”
“好,四叔以后亲自教你武功。”裴昀笑道。
“四叔你方才使得可是裴家枪法?我曾见爹爹练过,好生威风!可惜霖儿年幼,只能先从剑法学起,待日后四叔定要将这裴家枪法也教给霖儿!”
“你是裴家儿郎,自然要学裴家枪法,只是......”裴昀怅然一叹,“只是裴家枪法三十六式,当年你祖父尚来不及全教完我,还有最后十二式我没学全。”
如今裴家男儿皆亡,这十二式枪法恐怕终是究要失传了。
......
裴昀等人在碧波寨又休整了三四日后,六月中旬,自洞庭湖沿长江走水路东行回临安。
及至江州换乘陆路,数日后进了徽州地界,午间天气闷热,一行人停下行进在林荫歇脚,
裴霖闲来无事,跑到一旁看马吃草饮水。
不多时他跑回了裴霖面前,举起手中之物,好奇问道:
“四叔,这是什么?”
裴昀一看,他手中所拿赫然是一枚梅花镖,那镖身光亮,雕花细致,做工不俗。
“这是梅花镖,霖儿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马儿从树丛中咬出来的,险些割了舌头。”
裴昀望着那枚梅花镖若有所思,不多时众人继续向前赶路,将行不远,又发现了散落在路边的梅花镖。这回地上除了零零散散的梅花镖,还有几只七星镖,数颗如意珠,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看来此处刚经历过一场江湖恶斗,裴昀当下吩咐众人留下原地,她带着卓航及几名侍从上前查探。
一路追索过去,地上树上暗器越来越多,种类也越来越杂,什么燕子镖,摔手箭,枣仁镖,飞蝗石,还有一些看不出名堂的,林林总总简直像捅暗器老窝。
终于听到了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呼和,是十几个持剑的道人,正将一老一少二人包围。
那老叟一头白发,身量奇矮,似是天生侏儒,却背了一个比自己还高大的竹箱子,只见他手中拉着一根细绳,不知如何动作,竟有数枚各式各样的暗器从那竹箱中激射而出,攻向敌人。
可惜那竹箱机括威力有余,准头不足,空有威慑,无法致命。
敌人亦看穿了他的能耐,因此围而不攻,擎等着他将暗器消耗干净再一举攻上。
为首一使雌雄双剑的道人高声道:“千机老叟,纵你千机箱威力十足,也终有用完之时!我敬你是江湖前辈,你现下束手就擒,交出帖子,便饶你一命,否则休怪我修云海不客气!”
“放屁!你们天都派强取豪夺,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们敢上前一步,我就即刻将这云中帖吃到肚子里,大家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答话的却是藏在老叟身后少年,此人个子不高,獐头鼠目,明明胆小怕死,却还壮着胆子叫嚣。
裴昀隐在暗处,越瞧他越眼熟,忽而见他脖颈间悬挂的玄铁令牌,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