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施主可曾起身了。”
裴昀急忙扬声回道:
“请进——”
一开口嗓音嘶哑得竟不像是自己。
一年约十四五岁的黄衣小沙弥端着水盆进了房中。
“师父叫小僧来服侍施主洗漱。”
“不敢不敢,我自己来就好。”
裴昀草草洗漱过后,迫不及待的问小沙弥道:
“请问这位小师傅,此地是何处?我昨夜喝得高了,有些记不清楚。”
“回施主,此地为湖心保宁寺。”
裴昀闻言顿时呆若木鸡,这保宁寺可是位于西湖中小瀛洲岛上,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丰乐楼喝的酒,怎么喝醉之后,跋山涉水跑到了湖中央了?
“我自己来的?”她不确定的问。
小沙弥见她一脸茫然,不似是“有些记不清”,大抵是“全然不记得”了,故而好心释疑道:
“昨夜小僧与师父当值巡夜,在岸边的‘我心相印亭’发现的施主,彼时施主独身一人睡在亭内,岸边还系着一艘小舟,施主大约是独自划船来的岛上。师父唯恐施主夜风着凉生病,故而将施主带回了寺中安置在禅房。”
裴昀愣怔了半晌,脑子如同叫人挖空了一般,想不起昨夜半点细节。当真是她喝高之后,一个人划船来的湖心岛?可她明明不会划船,而身上这玄色披风又是谁的?
她将疑惑问出口,小沙弥也一无所知,她只得压下满腹纠结,拱手道:
“多谢小师傅,也多谢令师,敢问令师是哪位法师?在下这就前去亲自道谢。”
小沙弥摇了摇头:“师父说出家人理应大开方便之门,施主不必言谢,他亦不会见你,施主若起身后,便自行离去罢。师父还叫我对你道,施主且保重身体,再遇愁苦之事,切莫以酒浇愁,此番侥幸遇见了他,若是遇见歹人该如何是好?”
裴昀汗颜,连忙虚心受教,又对小沙弥再道谢意,便打算告辞。
临走之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问道:
“小师傅,这间禅房中可曾熏过香?”
小沙弥一愣:“佛门之地,只有檀香,不熏俗香,”
“是么?”裴昀有些恍惚,“那许是我嗅错了罢。”
一柱焚之,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使人神气俱清。
那是冰天雪地的清幽寒香,像极了返魂梅的味道。
第77章 第二十四章
宿醉不归,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情,裴昀从未做过。可如今家里再无父母兄嫂能管教她,她也便无所谓了。
谁料刚一回府,便叫人逮了个正着。
卓菁掐腰拦在她面前,气鼓鼓质问道:
“昨晚你去哪里了?为何一夜不回?”
此情此景,裴昀莫名就生了几分心虚,含糊回道:
“只是出去喝了点酒,没干什么。”
“你还装模作样?航二哥说你昨天去了丰乐楼,还把他打发了回来,独自留在那里!说,你到底跟谁鬼混去了?!”
裴昀一僵:“我...我和...”
见裴昀支支吾吾,卓菁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逗你呢!紧张什么啊?你还能当真背着我出去鬼混不成?航二哥都都跟我说了,你只是心情不好去喝酒了。”
裴昀闻言几不可察松了一口气。
卓菁兀自喋喋不休道:“我知道你公事繁忙,可干嘛一个人跑出喝闷酒啊?你瞧瞧你,这一身酒气,衣衫也皱皱巴巴的,快去沐浴更衣,我给你备了醒酒汤呢!”
“哦。”
裴昀被卓菁催促着,稀里糊涂的重新洗漱了一番,换了干净衣衫,坐在院子中,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宿醉带来的头晕恶心一下子缓解了不少。
卓菁站在她背后为她擦着半湿的长发,催促道:“别愣着,快喝汤啊,一会儿凉了!这不是你最爱喝的醒酒汤吗?以前你每次喝醉后都要喝这汤,否则一定会吐得昏天黑地!明明那么一点子酒量,却偏偏成日里和人酒逢知己,一喝醉酒就跟个孩子一样躺在地上耍赖,丢死人了!”
裴昀想说,阿菁,你记错了,那不是我,是三哥。
可她张了张嘴,终是沉默。
她缓缓将一碗酸甜开胃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看着面前卓菁满意的笑脸,问道:
“你何时梳成妇人发髻了?”
“啊...这......”卓菁企图蒙混过关,“只是这几天天热,这么梳起来凉快,梳发而已,哪里分什么妇人不妇人的......”
裴昀轻笑了一下:“阿菁,你当真这么想做裴家的儿媳吗?”
卓菁垂着头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轻声道:“是啊,我就是想做裴家的儿媳又怎样?从小到大,我都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裴家是我家,裴伯瑶姨是我爹娘,我将来必定是要做裴家儿媳的,难道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吗?”
原来到头来,只有那一个人不这样认为。
可没关系啊,裴家还有四郎,她嫁裴家四郎也是一样的。而且裴家四郎更为英俊,武功更高,更文质彬彬,最重要的是,她永远也不会另娶她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裴昀不禁心中一叹,这世间画地为牢,被困在过去走不出的,又岂止是她一人。
“好,假如这是你所愿,那么你便留下来罢。倘若有一天你又想离去,我亦不会阻拦......”
“我不会离开的!”卓菁破涕为笑,迅速打断了她,“我永远不会离开的,就算有一天你要赶我走,我都不会走的!你答应我了!你答应我了不可以反悔!我去再盛一碗醒酒汤来!”
说着她便夺过裴昀手中的空碗转身匆匆走了。
裴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今后在这武威候府,有卓菁,有航二哥,有裴霖相陪,大抵也够了。
“四郎。”
卓航自前厅向她走来,禀报道:
“方才大门外不知有谁送来了一口箱子,里面的东西...甚为古怪。”
裴昀命下人抬来一看究竟,只见那是一口金漆描绘的樟木红箱,打开之后,里面竟放着一对硕大的磨喝乐娃娃。
磨喝乐贵贱不一,而这一对,委实是奢华精贵至极,通体以象牙雕镂而制,憨态可掬,栩栩如生,娃身上镂金珠翠,衣帽鞋袜、钗镯佩环,皆精细非常,仿佛只缺神仙一口气,便能活过来一般。
自父母去后,裴昀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磨喝乐娃娃了。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娃娃的发须和珠花,心中悲喜交集。
无论是谁送来的娃娃,自当是,上天显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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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过后,裴昀奉召入宫覆命,进崇政殿之时,只见谢岑也在殿中,正与赵韧议事。君臣二人一个一身紫衣官袍,一个一身大红朝服,显然刚下朝不久。
赵韧听罢裴昀禀报过西南之行诸事后,提及政事道:
“五月十五,北燕派遣钦使来宋,上个月便至临安了。”
裴昀闻言心中一提:“所派钦使为何人?”
谢岑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北燕礼部侍郎沈谷。”
“使者此番来临安所为何事?”
谢岑慢悠悠道:“一为仁圣太后告哀,二为致贺官家登基,三为催缴岁供。但如此不过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与官家商议后一致认为,必是那颜泰临失去了千面郎君与韩斋溪这两颗棋子,为探官家真假虚实而来。”
赵韧缓缓道:“他煞费苦心布下一盘惊天大局,只差一步大宋江山便唾手可得,如今前功尽弃,他又怎会甘心?前几日垂拱殿赐宴,席间那沈谷有意无意间频频提起昔日朕被俘北上之事,与其说是羞辱嘲讽,倒不如说是在想方设法试探朕的虚实,毕竟在颜泰临眼中,真正的赵韧本该一命呜呼,尸骨全无了才对。”
裴昀担忧道:“那颜泰临可会借题发挥,趁机发难?”
如今毕竟宋弱燕强,大宋受制于人,必得处处隐忍,不可叫北燕抓住把柄,藉机生事。
赵韧道:“此番依礼招待使者,岁贡亦分文不差,朕乃假包换赵韧,北燕又奈我何?况且,颜泰临如今大抵是无暇窥伺我大宋江山了。”
裴昀一愣:“为何?”
谢岑释疑:“你初初回京,怕尚是不知,蒙兀北燕两国已是开战了。”
漠北草原多为游牧部族,各自为政,四十年多前,博尔济大汗统一草原,建大蒙兀国,吞并西辽,征战花剌子模,东张西扩,野心勃勃。及至二十五年前,博尔济亲征西夏时,病逝六盘山下,而后其子为夺汗位,自相残杀,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内乱多年。
“去年年中,博尔济长子病逝,三子斡哥泰趁机吞并其汗国,再次统一漠北。斡哥泰于四月起兵,向西攻略云内、东胜等地,北燕屯兵四十万于桓、昌、抚三州,两军对垒,战火纷飞。”
然而漠北离江南关山重重,这消息竟是今时今日才传到临安。
当年北燕为控制漠北,虐杀蒙兀部族首领俺巴孩汗,又常年北上灭丁,纵兵深入草原,将所遇的蒙兀男子,高于车轮的杀死,矮于车轮的砍掉拇指,令其终身无法握刀拉弓。蒙燕世仇宿怨在前,当年博尔济在世之时便曾带兵伐燕,奈何漠北骑兵只擅长平原对垒,不擅攻打坚固城池,最终止步于桓州城外。
如今三十余年过去,蒙兀东征西讨,战绩彪炳,早已非吴下阿蒙,此番卷土重来,定是势在必得。
赵韧道:“蒙燕两国开战,虎狼之争,势必大伤元气,我等只需坐山观虎斗,看这蛮夷鞑鞳如何两败俱伤。”
裴昀思虑片刻,斟酌开口道:“在这关头,北燕遣使南下,恐有图谋,要仔细提防使团中混杂细作,藉机生事。”
“谢岑亦有所虑,朕已命夏衍涛带人暗中监视都驿亭,以防北使图谋不轨。”赵韧颔首,“此事四郎不必担忧,其实今日朕召四郎进宫,乃是另有一要事相商。不知四郎可有耳闻,近日江湖相传‘天书’一事。”
裴昀诧异道:“回京途中,略有耳闻,陛下也听说了吗?”
“不错。”
谢岑道:“此事在坊间已传得沸沸扬扬,前日里我随官家出宫走动,在茶楼中听到有说书人讲江湖传奇,恰好讲到这一段。”
裴昀皱了皱眉:“臣以为此事疑点诸多,八成是逍遥楼为做生意,放出的假消息,佯做奇货可居,趁机倒买倒卖罢了”
“四郎此言差矣,”赵韧道,“天书一事,未必空穴来风。”
裴昀一愣:“莫非世间真有天书?”
相传那天书出自宋室禁宫,赵韧难道清楚这天书的底细?
“四郎可知真宗年间,曾有一年号,名为‘大中祥符’?”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帝王年号多为二字,偶有三字四字年号,譬如王莽曾用“始建国”,北魏拓跋曾设“太平真君”,李唐武则天用过“天册万岁”、“万岁登封”、“万岁通天”,国朝亦有四字年号,其中便有真宗皇帝立下的“大中祥符”。
“这‘大中祥符’四字,便是指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