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尺寸刚量完,门外却是有客到了。
“大哥太不像话,将客人带回家中,自己却转身没影了,待他回来,云姐姐你可不能轻饶他!”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子弱冠之年,一身宝蓝色长衫,手摇折扇,无论相貌还是气度都与谢岑像了七分。而女子碧玉年华,笑容明媚大方,和应丽华倒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来便是极为熟络的打趣。
裴昀隐约记得昨日在水榭见过这少女,但与她全然不识,因此只笑了笑,并未接话。
“诶呀,怪我糊涂,云姐姐应当还不知晓我呢,我名唤谢心雪,这是我同胞哥哥谢岚!”
谢岚施礼道:“见过云姑娘。”
“阁下便是江湖人称‘一剑千金’的谢二公子?”裴昀还礼道,“久仰大名,改日还望二公子不吝赐教谢家剑法!”
谢岚微微一笑:“姑娘说笑了,我的功夫比起大哥自叹弗如,又怎敢赐教。”
“二位前来,不知是为......?”
“来看看云姐姐啊!昨日在水榭中那么多人,都没来及跟云姐姐说话!”谢心雪笑眯眯道,“大哥可从未带朋友回过谢家,尤其是这么俊俏的姐姐,连老太君都说云姐姐万里挑一,卓尔不凡,我和二哥哥可要来好好看看!”
裴昀好笑,“现今你看到了,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谢心雪装模作样围着裴昀看了一圈,摇头道:
“不够不够,这样光看着能看出什么来。今日天光甚好,云姐姐不如我们去湖上泛舟赏莲如何?”
谢岚也道:“大哥一走了之,我们这做弟妹的少不得要好好替他尽一番地主之谊,带云姑娘游览一番谢府美景。”
“如此便叨扰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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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庄盘踞东山,占地甚广,府中引震泽水做湖,盛夏时节,接天莲叶,菡萏无穷。
小舟上备下了沉瓜浮李,精致糕点,又取荷叶做碧筒酒,穿梭于这藕花荷叶间,十足清凉风雅。
谢岚彬彬有礼,儒雅君子,谢心雪活波开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此二人相陪,泛舟游览确实赏心乐事,只除了谢心雪时不时拉着裴昀问东问西,句句离不开她与谢岑。
“云姐姐是哪里人?和大哥是如何相识的?”
裴昀直言道:“临安人氏,谢岑与家兄相识在先,后来我才和他认识的。”
“临安乃是繁华地,我还从不曾去过呢,二哥你去过吗?”
谢岚笑道:“天子脚下自然繁华,我去过两次,可惜无缘看遍西湖十景,仅有幸见识过苏堤春晓与柳浪闻莺。”
“听闻大哥是在临安做官的,可惜老太君不准提。”谢心雪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的眨了眨眼,“云姐姐举手投足这般矜贵,应当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官宦人家?”
裴昀轻笑了一声:“不过是江湖草莽,无门无派,哪里有什么矜贵?”
谢心雪一噎,谢岚适时接过话道:“江湖之远自比那庙堂之高清净潇洒,如今谢家不也是闲云野鹤,悠然自得?”
“二公子好胸襟。”
“不敢不敢。”
谢心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明日里二姐姐邀众位姐妹去西山梅园游园。这时节西山风景独好,云姐姐可不要错过了。”
裴昀闻言沉吟,正思考着如何婉拒,她来姑苏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
谢心雪接着又道:“不仅有本家姐妹,还有一些其他世家好友。对了,王家阮芷表姐和景衡表哥近日里也从金陵来了姑苏,云姐姐可曾听大哥提起过吗?”
方此时,裴昀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二人的意图来。
好家伙,这是又把她当做某人的红颜知己了?
谢疏朗啊谢疏朗,你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一个人究竟是风流成性到了何种地步,才叫任何女子近你身边三步以内,都必会叫人误会!
裴昀心中咒骂不已,面上只淡然道:“我好清净,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谢家兄妹看出她兴致不高,便也没再强求,恰巧此时小舟行至一片碧叶荷花附近,谢心雪便顺势换了话题,对裴昀道:
“云姐姐你看,这株莲花长得像不像菊花?”
这问题听着颇为古怪,但裴昀顺着谢心雪所指望去,这才了然。不远处的这一片莲花墨紫泛红,叶茎与寻常莲花并无区别,独花瓣茂密繁多,重重叠叠,富丽雍容,倒当真与菊花有几分相似。
裴昀一时看得出神,轻声问道:“这花是什么名堂?”
谢岚为她解惑道:“这莲花名为佛座莲,又叫做千瓣莲,因其重叠千层花瓣而得名,据闻本产自西域天竺,乃是荷中珍品。”
“云姐姐在旁的地方还瞧不见呢!”谢心雪笑盈盈道,“这几株佛座莲乃是许多年前大光明寺一空大师赠予我曾祖父的,后来大光明寺的莲池被毁,天下间便只有谢家有这独一无二的千瓣佛座莲了!”
少女的语气中不乏炫耀,可裴昀定定望着那株碧荷间亭亭而立的紫红莲花,满脑袋都只有一个念头——
这千瓣莲的形态,与那极乐天暗器“佛甘霖”的铁莲花何其相似!
第81章 第二十八章
不出裴昀所料,接下来的数日里,谢家诸人的邀约拜访络绎不绝,连应丽华都有事无事来找她聊天说话,一家人俨然误会了她与谢岑的关系。
但偏偏明面上无人点破,此时若费力解释,凭白越描越黑。这些人便如谢岚兄妹,不见得多少恶意,只不过将她当做稀罕物一般好奇参观。裴昀索性回绝了一切会面,闭门谢客。
巧扇担忧道:“姑娘足不出户,在房里会不会憋得发闷?可要巧扇为姑娘寻些新鲜玩意儿取乐?”
“这倒不必了,但我素来爱读书,听谢岑说过,谢家宝书楼包罗万象,古籍孤本应有尽有,不知我可否前往一观呢?”
“这有何不可?”巧扇笑道,“我这就带姑娘前往!”
宝书楼位于谢宅东北角的月池假山畔,青瓦飞檐,明二暗三,一层六间隔间,前后有长廊贯通,二层一片宽阔,取自“天一地六”之意,内里层层木架,书卷高叠,比起大内崇文院也毫不逊色。
“一楼是寻常经史子集,还有些坊间流传的话本传奇,二楼多是古籍字画,碑帖拓本,姑娘若感兴趣,都可随意翻看,只是不能带出书楼。”
“三楼是什么?”裴昀望向眼前蜿蜒向上的楼梯。
“三楼是来燕堂,里面存放的是谢氏武功秘籍和家史族谱,府中规矩,非嫡系子孙不可入内。”巧扇歉意一笑。
“无妨,那我便在一二楼看看就好。”
裴昀在一楼寻了一本《酉阳杂俎》,又在二楼找了一册《金石录》,坐在二楼南面悬窗旁的折背椅上认真翻看。
过了片刻,她开口对伺候在旁的巧扇道:
“不知可否劳烦为我倒些茶水来,看书久了有些口渴。”
巧扇轻呼一声:“啊,是我疏忽了,巧扇这就去为姑娘取茶饮润喉,姑娘稍后!”
裴昀从二楼窗外,眼见巧扇的身影消失在了月门处,她迅速放下手中书卷,悄无声息走上了通向楼上的楼梯。
她决定亲自一探来燕堂。
二楼三楼之间有一扇铁门相隔,门上落了一把机关四开锁。
裴昀好说也随三师伯曲墨学过机关术,虽然打不开那紫金锁,解这四开锁还是轻而易举。她转动锁面上的镝子,移动锁梁,打开锁身右端暗门,露出了锁孔,抽出发上的一根细簪,插进锁孔中,一转一别,卡哒一声轻响,锁子应声而开。
三楼构造与二楼相仿,都是一片通间,只不过房梁略微低矮,光线也稍稍黯淡。一排排摆满书册的木架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应是隔三差五便会有人上来打扫。
裴昀寻到家史祖谱的那一片,只见每本书册封面皆写着谢家子弟姓名,以汉末名臣谢缵为起始,按从古至今的顺序摆放了十数排架子。裴昀在最后一排只放了一半书册的架子上,找到了谢岑曾祖父八雅公子谢清逸的生平。
一共三册,按年份记录详实,事无钜细。她直接翻到三十七年前那一页,果不其然如谢岑所言,上面只记载道:
“......着其女若絮,前往小灵山周家庄援手,翌日出发”
而后便没有下文了。
这一页是第三册最后一页,而此时距谢清逸过世还有数年,之后应当还有第四册才对,是丢失了?还是被人偷走了?
谁能进得戒备森严的谢府?或者不是外贼是内贼?谁有资格进宝书楼?谢岑,谢文渊,还是老太君谢若絮自己?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谢岑说谢氏子弟过身后,其宗谱才会存放进宝书楼,如今谢若絮健在,她的平生事迹便无从查起了。且那其中若当真记载了与极乐天的过往,八成也会被她命人掩匿。
裴昀皱眉沉思片刻,忽而灵机一动,继续向后翻找,寻到了谢岑之父谢文渊的册子。
谢若絮虽无兄弟姐妹,却有一过继之子,从亲近之人的身上多多少少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谢文渊,字眠卿,生于泰兴二年,谢家第三十代家主谢晋五世孙。泰兴十九年,时任第三十四代家主谢若絮,未有后,遂过继膝下。”
但书册接下来所讲无非是谢文渊少时一些琐事,并没有极乐天或谢若絮的秘密。正当裴昀欲合上书册之时,突见到这一页末尾有一行小字,龙飞凤舞的行书,与正文端庄工整的楷字格格不入:
“父命可抗,母命难违,娶妻当贤,谁知贤妻可愿?”
一旁正是写到谢文渊十七岁这年娶琅玡王家小姐王素月为妻,这...莫非是谢文渊本人字迹?
这人倒是有趣,不仅阅看自己的生平事迹,还要从旁批注。
裴昀一时兴起,便接着翻了下去,之后便是这多情相公浩浩荡荡的风流情史了,今日有哪个姨娘进了谢府,明日在外邂逅了哪家小姐,后日又夜宿了哪家青楼。而这执笔之人似乎与谢文渊极不对付,用词犀利,毫不留情,什么“珠胎暗结”,什么“无媒苟合”,怎么难听怎么写。
谢文渊的批注便如同他本人在后面胡搅蛮缠的追着执笔人解释一般,一会儿“情之所至,兴之所起”,一会儿“一见钟情,生死相许”,一会儿“皇天为证,后土为鉴”。裴昀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谢文渊此人风流却不下流,在他眼中对每个遇见的女子都是真心所爱,觉得这个温柔可人,那个英姿飒爽,而他亦会为其倾尽所有,肝脑涂地,说是负心薄幸却又不尽然。无怪乎他当年出殡之时,十里长街,三千红粉送别,这岂是寻常花心之徒可得?
而这一年,谢文渊又将一位名唤柳眉的风尘女子接进了府中,谢若絮忍无可忍,当众训斥,甚至亲自动手惩治了他,应当是将他打伤得不轻,文中言及他休养了两个月才康复。
谢文渊在这一段后面批注道:
“吾与眉儿真心真爱,你情我愿,何曾伤天害理?母亲身为家主,天长日久,从洒脱侠女变为古板厉妇,汝可记得昔日与那邪魔歪道刻骨铭心爱恨纠葛?”
裴昀看到此心中一跳,邪魔歪道?谢若絮年少之时曾与哪个邪魔外道有过纠葛?难道正是极乐天的笑面生?所以才会有后来两家多年恩怨?所以何必光才会按照笑面生要求,铸造出只有谢府后湖才有的佛座千瓣莲?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她猝然听见了老旧的木楼梯发出了吱呦吱呦的声响,有人上楼了。
她迅速将宗谱放回原位,来到南墙,掀开窗格,翻身跃了出去,使了一个倒挂金钩,从三楼窗外荡进了二楼窗内,灵巧落地。她重新坐回到窗边的折背椅上,不紧不慢拿起书册。
下一瞬巧扇端着漆木食盘走了上来,
“云姑娘久等了。”
裴昀混若无事般抬起头,微微一笑:
“我正专心阅书,全然没察觉时辰。”
巧扇笑着将食盘在小几上放了下来,“巧扇为姑娘沏了一壶龙井茶,恐怕姑娘腹中空空,还为姑娘去小厨房挑拣了些茶点,姑娘且尝尝。”
裴昀确实有些饿了,喝过茶后,便顺势夹起了一块点心。这点心小巧精致,酥皮千层,螺纺卷曲,形似龙眼,入口酥脆,馅料甜淡适中,油而不腻。
“贵府厨子当真好手艺,连蜀中龙眼酥都做得这般拿手。”裴昀赞叹道。
“谢家厨子天南地北的菜系都是拿手,姑娘若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定能为姑娘做出满意的。”
裴昀面上笑着应下,心中波澜起伏。
就算那厨子手艺如何了得,做蜀菜如何地道,他也不会知晓裴昀的忌口。龙眼酥的内陷,本该是由桃仁芝麻豆沙制成,可裴昀幼时吃桃仁,身上便会起疹子,长大后不知如何却是不会了。
而今这盘龙眼酥的内陷所用便并非桃仁,而是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