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徒四壁,但有明月一轮风二两,流云三抹星四钱,琴音五厘香六缕,诗书千百卷,鲲鹏万里游。”
朝奉听罢登时换了脸色,满脸堆笑道:“如此自是无价之宝,相公请进内详谈。”
典铺店面后另有一片院落,裴昀随着朝奉指引进了其中一间房间,不一会便另换了个笑容和气的中年男子前来招待她。
“不才陈未,乃是敝店掌柜,这位相公瞧着面生,可是头次来的新客?不知公子贵姓?”
“正是,免贵姓云。”
陈掌柜笑眯眯道,“本店售卖之物共分九品,价钱高低贵贱各不相同,不知云公子想向逍遥楼买何物?”
“我想知道天书的消息。”
近来不知有多少江湖人士问出这句话,陈掌柜毫不意外,只波澜不惊回道:“有关天书一事,八月十五海上云中宴,楼主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云公子届时自可前往赴宴。”
“这么说到时候楼主会亲自出面?”
逍遥楼楼主中书君极度神秘,江湖上连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如今此人竟是终于要露面了吗?
“许是会,也许是不会,总之宴上一切安排都是楼主的意思。”
“那我要云中帖,你开价吧。”
陈掌柜闻言更是见怪不怪,慢条斯理道:“云中帖已于三个月前在江湖上发派完毕,云公子若想得,便需自凭本事,小人亦无可奈何。”
“据闻云中帖共有九九八十一张,不知逍遥楼都将其发给了何人?”
“此事恕小人无可奉告。”
裴昀嗤笑:“人人皆道逍遥楼尽知天下事,可我自进门起连问数个问题,你都一无所知,如此岂不是自砸招牌?”
陈掌柜不卑不亢道:“公子若问及天书、云中宴,亦或是逍遥楼相干之事,小人确实无能为力,但若云公子有其他问题,小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人行事滴水不漏,看来她是套不出什么消息了,此事裴昀也是早有所料,沉吟片刻,她道:“好,那我想知道二十年前魔教极乐天之事。”
“具体何事?”
“其一,教主笑面生与飞鸿仙子谢若絮往事,其二,当初联手灭门极乐天的门派世家有哪些,其三,如今笑面生可还有传人尚在?”
而至于韩斋溪与黑衣死士之事,干系重大,裴昀不愿将之透露给这买卖消息的贩子,今日她从此地买了消息,明日保不齐也会被当作消息被卖掉。
陈掌柜听罢便请裴昀在此稍候片刻,他去去就回。
裴昀独身坐在房中,心中权衡,今晚是否要冒险前来一探。这间典铺看似寻常,实则掌柜伙计皆有武艺在身,她虽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但只怕现下得罪了逍遥楼,日后云中宴上不方便行事了。
一个时辰后,陈掌柜归来。
“云公子的问题,小人已有答案,还请云公子先付酬金,小人才能回答。”
“多少钱?”
“逍遥楼规矩,一问千金,云公子问了三个问题,便是三千两。”
裴昀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贵?”
陈掌柜笑眯眯道:“须知货物九品,最贵一品便是消息,每个问题看似寥寥几语回答的背后,都有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云公子还请自行衡量是否交易。”
裴昀只觉眼前之人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无奸不商”,可又无计可施,只能忍痛支付了酬金,她又认真考虑直接半夜来打劫这当铺的计划了。
接过银票,验过真伪之后,陈掌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裴昀。
这信来得如此昂贵,裴昀珍而重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将其读完。
有关笑面生与谢若絮往事,信中说得隐晦,与她猜想大差不离,两人相遇于太湖周家庄一战,虽是正邪不两立,却是阴差阳错,暗生情愫,纠缠数载,于谢若絮继任谢家家主后分道扬镳。
而当年围攻极乐天的世家门派,除去姑苏谢家,还有剑阁鹤鸣派,齐云山白岳剑派,洞庭潇湘阁,泰山剑宗,济南公孙家,江陵瞿家,鄱阳湖落星山庄。因那魔教总舵在太湖一带,故而以姑苏谢家为首,八家结成联盟,同进同退。
至于笑面生传人——
“极乐天教主笑面生,姓叶名欢,座下有朝昼夕夜四使,朝使崔旭,擅摘心手,昼使花盛,擅化骨掌,夕使南宫明月,擅色杀媚术,夜使叶问天,擅轻功暗器。其中夜使为叶欢之子,常年着玄衣覆鬼面,无人见其真容。朝使、昼使、夕使于正道门派围剿极乐天之战身死,夜使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裴昀皱眉,“怎会不知所踪?”
陈掌柜微微一笑:“云公子,逍遥楼虽手眼通天,毕竟不是大罗神仙,如此便已经是全部了。”
裴昀拍案而起,拔剑架在了陈掌柜的脖子上,
“三千两就买来这几行无用之话,我看你这逍遥楼是彻头彻尾的黑店!”
陈掌柜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被刀剑相逼,早已是波澜不兴,慢条斯理道:
“逍遥楼金字招牌,童叟无欺,云公子就算杀了小人,也再多问不出一个字。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道:“如若云公子实在觉得亏了,小人便免费赠公子一个消息如何?”
“什么消息?”
“方才听闻公子欲往云中宴却无云中帖,恰巧小人认识另一位相公手持云中帖,却不便独自前往,想找可靠之人同行。小人斗胆揣测云公子身手不俗,何不与那位相公做笔买卖,如此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是你一举两得吧?”裴昀不禁看向门外:“那位相公现下在隔壁?”
刚才他出门前还对云中帖闭口不言,如今便有了新门路,想必是离开这一时三刻另见了什么人。
陈掌柜笑眯眯道:“这小人就不便透露了,云公子若有意,便在日落时分,前往三元坊南禅寺以北的庄园,自可寻到那位相公了。”
裴昀想了想,收剑入鞘,一口答应了下来:“好,这个消息我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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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三元坊,南禅寺以北,是为沧浪亭。
此别院本为吴越王所建,庆历年间,由文臣苏舜钦买入,命名“沧浪亭”,后几经易手,又曾做大将韩世忠府宅,改名韩园。韩逝后,此园一度废弃,而今又迎来新主。
裴昀随着仆从的引领,过石桥,入库门,折东而行,穿石洞,上石阶,来到了叠石而成的山岭上,沿着石径,一步步向那石柱飞檐的沧浪古亭走去。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即将沉入大地,天边似亮非亮,夜色将晚未晚,弯月星子,晚霞残阳汇于一幕,漫天赤红橙黄靛青玄墨,说不出的瑰丽旖旎。
古亭高旷轩敞,地铺软席,一人着墨紫长衫席地而坐,正漫不经心的用细长尖锤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面前冰盆中的碎冰。檐下亮起的风灯映照在他如玉面庞,乌黑眉目,投下一连串冷淡清隽的阴影,似真似幻,恍如隔世。
颜如良玉,冷清寡性,倒也算是人如其名。
此时此刻,裴昀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并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诸位师叔伯的技艺中她唯一不曾学会的,便是二师伯张月鹿的占卜一道,然而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一切皆是有迹可循。
谁人随北使南下,谁人身熏冷梅香,谁人能得追月马,又有谁人能叫她胸腔里久久沉寂的生死蛊苏醒过来,跳得心悸。
“阁下便是云少侠?”
颜玉央眸色冷凝,嘴角噙着一抹吝啬至极的笑,连一丝温度都未达眼底,微微抬手示意,
“敝人姓玉。”
裴昀顺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坦然一笑:
“玉公子,久仰大名。”
谁胸有成竹,谁又心照不宣,谁揣着明白装糊涂,谁又心知肚明不拆穿。
此时此刻,他是玉公子,她是云少侠,他是雇主,她是佣客,他们各有所图,一切似曾相识,一切截然不同。
谁先乱阵脚不打自招,谁便输了。
“陈掌柜已将请托与你言明?”
裴昀颔首:“却不知玉公子是有何不便,又需要在下做些什么?”
“近来旧病复发,身子不适。”颜玉央淡淡道:“届时云中宴上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还请云少侠跟随我左右,护我周全。”
灯下光影明灭,裴昀观他面目确实苍白无色,消瘦不少,然他身边高手如云,前赴后继,哪里需要雇佣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
她不禁心中冷笑,口中答道:
“好,只是不知公子此行目的为何,在下也好早作准备,从旁援手。”
“世人去赴云中宴目的不皆是一般吗?莫非云少侠例外?”
“在下自然不能免俗,”裴昀悠悠道,“如此若事到临头,各凭本事,恐怕便不能始终践诺了。”
颜玉央眉目幽深,慢条斯理:“群狼环伺,僧多粥少,你我与其自相残杀,还不如通力合作,待天书到手,再谈归属如何?”
与虎谋皮,互相利用?不过裴昀并不在意,无论是极乐天还是天书,都与眼前此人脱不掉干系,与其大费周章舍近求远,她还不如直接从这罪魁祸首身上查找线索。是他自己送上门来,这可怨不得她。
当下她应承了此事,二人三击掌盟誓,这桩买卖便算是达成了。
而后颜玉央命人将一枚云中帖呈了上来。
精致短小的象牙薄板,与裴昀曾在戴平手中见过的一致无二,唯一区别便是其上雕刻的小画,不再是昆仑雪山,而是一只通体赤红的灵芝,上书“千年赤灵芝”。
灵芝以紫赤二色最为极品,前者增补内力,后者疗伤解毒,千年赤灵芝更是千金难求。
裴昀伸手欲拿,却是被颜玉央抬臂一拦,他神色冷淡道:
“你我安然赴宴之后,此帖自会赠与你。”
他倒是戒备,裴昀不动声色道:“也好。”
“我们明日一早出发。”
“这样早?”
谢岑有句话没有说错,此时距离八月十五仍有十数天,而华亭位于姑苏以东百余里,也不过是几天的路程,此时赶去,是否为时尚早?
“你我既势在必得,便须未雨绸缪,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裴昀略一思索也觉得有理,不如便提前去打探消息,这天书现世一事委实蹊跷,若能查到逍遥楼背后一二分底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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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裴昀离开古亭,随仆从前往客房,身影消失在回廊中后,颜玉央再忍耐不住,他微微侧头,以软帕掩口,一连串压抑的咳声重重传了出来。
一个瘦长身影,鬼魅般的凭空出现,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颜玉央面前,躬身行礼道:
“世子。”
颜玉央放下软帕,微微喘了片刻,哑声问:
“杜衡可有回复?”
“杜衡已至华亭。”
“那位先生如何说?”
鬼菩萨禀报道:“万事俱备,只等世子驾临了。”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垂眸看向面前小几上冰盘旁盛的一碗冰酪,因无人垂青享用,此时碎冰已尽数融化,成了一滩粘腻又混浊的糖水。
夏末秋初,白日里天气仍是闷热得紧,有人为查沧浪亭新主人的身份在外面奔波了一整个午后,却偏偏对近在咫尺的解暑凉品视若无睹。是心存戒备,还是有意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