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放心,碧波寨诸人一切安好,是阿菁那丫头,”卓航无奈,“她一直吵着去春秋谷探你,奈何不知方位。这次听闻华山掌门仙逝,料到你定会来华山吊丧,便偷偷留书出走,叔父颇为头疼,也拿那丫头没办法,只得命我和梁威梁猛两兄弟来追那丫头回去。”
“菁妹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阿英叹了口气,“那她人呢?”
“我们一路追着那丫头北上,谁知三天前到了潼关却将人追丢了,不知是她故意甩掉了我们,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梁家兄弟留在潼关进一步打探,我先行一步上华山,左右她也是来找你的。可如今看来,你二人并未相遇,不知这丫头究竟跑去了哪里。”
阿英闻言微微皱眉,阿菁那丫头虽有武艺在身,却不甚高明,自幼被父亲宠爱,多少有些任性天真,出门在外保不齐惹祸上身,现今下落不明,怎能不叫她担心。
如今天色已晚,卓航与梁家兄弟约定明日一早在华山山脚纪氏酒家碰面,于是阿英与卓航连夜下山等消息。
翌日一早,两人赶到纪氏酒家,辰时三刻梁家兄弟才匆匆而来。这两人是对双胞兄弟,皆是二十有五,自幼长在卓尔聪身边,乃是卓家亲信。
几人粗略解释一番,梁威率先道:
“潼关县客栈不多,我兄弟俩一间间问过去,最终找到一家‘安平老店’,掌柜的回忆三天前确实见过一位腰佩双刀,年轻俏丽的侠女,并亲眼见到她被一伙人带走了。”
卓航忙问:“怎么回事?”
梁猛接着道:“掌柜的说那日兵荒马乱,具体情形他也不甚清楚,只知前一晚夜半店里,入住了一个头戴帷幕的夫人,听声音十分年轻。第二日一大早便有一伙人马闯进客栈里里外外搜查,将那夫人捉了出来。此时那双刀女侠正好入店,以为是强抢民女,路见不平,便与那伙人动手打了起来。掌柜的吓得和伙计躲在了柜台底,正瞧见那年轻夫人趁乱溜走了,而那伙人将那女侠擒住带走了,至于去向何处,他便完全不知了。”
阿英心中一紧:“那伙人是官是匪?可有什么衣着兵器特征?”
梁威回道:“属下细细盘问了那客店中上下伙计,几人毫无头绪。只有那店伴提过一嘴,说那伙人个个跨马,那马非高头骏马,却是长毛矮脚马,一行十几匹,甚为古怪。”
“长毛矮脚的多半是西南滇马,适宜翻山越岭南北货运。”阿英皱了皱眉,“莫非是天下盟的人?”
“不错,多半是天下盟的人,只有天下盟才这如此多的货马。”卓航恍然,却仍是不解,“可那杨雄杰治下有方,天下盟的人素来规矩谨慎,怎会干出劫掠女子之事?”
阿英忽想起昨日在太华山上听那拐子刘所讲的桃色传闻,脑内灵光一闪,假如天下盟真是为寻杨爷爱妾红叶,阿菁不明真相横插一杠,被误认为与那逃妾是同党,因此被抓走,似乎也说得通。
阿英迅速将自己猜测了出来,梁威一拍桌子:“是了!正是如此!”
卓航却冷静道:“这样却还有几处不对,一则既是私奔,那红叶夫人为何是一人上路。二则即便起初天下盟误以为阿菁与那逃妾相干,带回去后稍加询问,便可知是一场误会,杨雄杰总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小姑娘,可为何阿菁昨日没能上得华山?是还被那杨雄杰扣押,还是途中又出了什么意外?”
阿英沉吟:“无论如何,现今阿菁的去向,便只有那杨雄杰知晓了。既然他自称金城失货,那大抵是西去无疑,我们此时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卓梁三人皆是认同,卓航随即道:“接下来如何安排,我们听姑娘吩咐。”
“为今之计,当是兵分三路,梁威你前去洛阳天下盟打探消息,梁猛你留守华山玉泉院,以防阿菁被放后,自行来到此地,两相错过。航二哥你同我向西去追天下盟的人,无论阿菁是否还在他们手里,凭白捉了菁妹,总是要这天下盟给我个交代!这期间有何消息,咱们飞鸽传书联络,半月之后还在此地碰面。”
三人异口同声回道:“是!”
阿英心中还有担忧没说出口,纵使那杨爷江湖名头响亮,此事毕竟涉及私隐,但愿他不会为了封口而做下滥杀无辜之事。
事不宜迟,四人立即动身。
出了酒家,阿英发现她那匹系在门口的灰马旁站着一个蓝衫姑娘,她一边摩挲着马身上的旧疤,一边用手里的梨子逗弄着它,可那灰马极有骨气,吃了两次不得,就扭头不再理会了。
蓝衣少女不是阿笑还是哪个?她抬头见阿英走了出来,便将梨子直接塞进了马嘴里,笑道:“你这马叫什么名字?”
“连马的名字你也想知晓?”阿英定定的望着她,“你跟踪我?”
阿笑振振有词:“哪个跟踪你了?路是你家的不成?满大街哪里还能找到一匹你这样灰不溜秋的马?你都不给人家沐浴的吗?”
阿英此时无暇与她多言,只牵过了缰绳翻身上马,“随你,我有事在身,你自便吧。”
“你要去哪里?我同你一起。”阿笑拦在马前,“左右我也无处可去,跟着你去看看热闹。”
“我可不是去玩的。”阿英皱眉。
此女来历神秘,行事乖张,不知为何偏要缠上她。
阿菁下落不明,阿英没耐心与她纠缠,只勒紧缰绳,夹着马腹后退几步,蓦地向前一个飞跃,连人代马跳过阿笑头顶,撂下一句“有缘再见”便纵马而去,卓航亦打马紧随其后。
阿笑站在原地望着两人一骑绝尘的身影,不气不恼,反而嫣然一笑,收起了一直暗中扣在手中的三根淬碧银针,自言自语道: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回我可以向臭书呆交差了。”
......
阿英二人一路向西追去,本还心存侥幸,阿菁或已不在天下盟的人手中。谁料追至京兆府,卓航在城墙隐蔽之处发现了阿菁留下的联络徽记。
聊聊几笔,画的是水波与青竹。水波是碧波寨惯用的记号,而阿菁素来喜欢在水波之旁再添上几簇竹枝,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这是本人手笔无疑。
事已至此,二人再无犹豫。
天下盟的人马有寻货的名头在前,故而并未掩藏行踪,果然是向西而去。
此间西行至边关千余里,天下盟以马帮商队起家,最不缺好马良驹,想追上他们,可谓难遇登天。阿英的坐骑名为追月,虽其貌不扬,却是纯种大宛名驹青海骢,上过沙场打过仗,尤擅长途奔袭。卓航为不拖后腿,只能不停换马相随。
二人日夜兼程,终是在五天之后进了金城地界。
秦王扫六合,天下分三十六郡,金城兰州为陇西郡,自古便是中原西北门户。西出兰州,经河西,过四郡,便是西域诸国,故而此地乃是东西商路要道,往来马帮驼队必经之地,亦是天下盟的四大分舵之首。
入城之后,卓航稍加打探便得到了消息,半个月前确实是有批天下盟的货在城内遭劫,盟主杨雄杰亲自带人从洛阳来查探,如今就在金城黄河畔的分舵中。
如今的抉择便在于明探还是暗访了,阿英斟酌片刻决定道:
“我们光明正大上门去要人。”
暗探多少不妥,一来他们本就占理,犯不着得罪人,二来整个金城都是天下盟的地盘,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不如开门见山去谈。
然而两人到底无名小卒,贸然上门恐怕根本见不到杨雄杰的面,少不得要想点法子。
“早年裴侯爷曾提过旧日一件小事,我也是这几日在路上想起来的。”
阿英对卓航道,“彼时侯爷年少,尚在太华派学艺,有一年奉师命下山前往河南府为铁掌无敌马老英雄祝寿,途径三门峡路遇一伙商队遭伏牛山匪盗所劫,于是拔刀相助,救了商队上下性命,还与那商队头目合计里应外合,将伏牛山上山匪一窝灭掉。那商队头目对侯爷大为感激,临别时许诺他来日若去洛阳,定要请他喝上一杯杜康酒。此人正是后来收归北方马帮独霸天下商路的杨雄杰。”
卓航迟疑:“有此渊源自然是好,只是这般是否会暴露姑娘身份?”
“不必提及侯爷,”这点阿英早有计较,孰轻孰重她心中有数,“太华派行侠仗义,从不留名,杨雄杰并不知侯爷身份,只知他是太华山弟子,而侯爷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没与他人提过。那年侯爷在临安听闻杨雄杰上太华山寻昔日救命恩人无果,这才想起此事,说与身边人一笑了之。如今我们暂且借一借太华派的声名,提及旧事,愿这杨爷能给三分薄面。”
如此决定之后,翌日一早,阿英便亲自手书一封,送上天下盟分舵,上书:三门峡故人来访,但讨一杯杜康。
兰州分舵位于黄河之畔的一座别院,阿英与卓航两人在门外候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能得到通传,每每问那门房,都被潦草的告知“杨爷事物繁忙,你二人且等一等”云云。
卓航等得一肚子火气,骂道:“咱们以礼相待,这姓杨的却欺人太甚!姑娘,咱也不必同他客气了,直接闯进门去向他要人罢!”
然而阿英却不急不恼,面上没有一丝怒意,她深深望了一眼分舵大门,轻声道:
“那杨雄杰,根本没在这兰州城内。”
那封信与其说是拜函,倒不如说是投石问路,如今她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判断了。
卓航闻言一愣:“不在金城,却又在何处?”
面前是滚滚黄河,头顶是烈日炎炎,阿英负手而立,缓缓吐出三个字:
“西宁州。”
第9章
西出金城,沿青唐道至河湟谷地,祁连山以南,青海湖以东,便是西宁州。此地曾位于吐蕃、西夏、燕国、大宋交界之处,北联河西走廊,南接茶马之道,乃是昔日商路繁华之城。可随着西夏为蒙兀所灭,金城为北燕所占,西宁州常年兵祸四起,流寇横行,如今虽还有廖廖往来商旅,却早已不复往昔盛景。
故而在这样一座衰败的城池,一座富丽堂皇的山庄,一座由外乡中原神秘人所建的山庄,必定十分打眼。
阿英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所谓的琳琅山庄。
她与卓航二人被下人引领,一路穿堂过榭,越看越惊奇。虽地处西北荒凉之地,这琳琅山庄却是仿照江南庭院所建,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处处精致,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才能得。此间主人的身份,着实不简单。
花厅之内,火炉上茶水正沸,碧螺春香气沁心,多日前遇见过的书生杜衡坐在桌旁,手摇折扇,微微一笑:
“我家公子已在此恭候阿英姑娘多时了。”
今日正是六月十四,距离约定之日只差了一天。
如若不是阿英笃定,无人知晓她与阿菁的关系,她险些要以为这一切都是那玉公子的计谋,为的就是做局引她自投罗网!
在玉清宫时,拐子刘曾提过一嘴,红叶夫人天生媚骨,身有异香,这多半是风尘女子常年服食媚香之药所制,譬如昔日汉成帝身边飞燕合德姐妹所用的息肌丸。那天夜半在南北客店,阿英亦嗅到过一股妖异媚香,便是从躺在玉公子床上那位绝色美人的身上散发而出,按着阿菁被捉之时算一算脚程,这一行人正该是自洛阳经潼关而来。而他们的目的西宁州,偏巧又与杨雄杰所至的兰州相近。
因此,如若阿英没猜错的话,同玉公子随行的那女子,八成是杨雄杰出逃的那姬妾红叶夫人!此时阿英固然不知杨雄杰身在何处,但她在此守株待兔,总是错不了。
然此事她还有几多疑点未明,譬如玉公子同那姬妾既是私奔,为何一路大张旗鼓,从不掩饰行踪?而杨雄杰为何提前宣扬是去兰州寻货,莫非他早知这二人会私奔出关?这一切似乎并非儿女情长,争风吃醋那般简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她已进了这琳琅山庄,今日且叫她看一看,这玉公子做的究竟是什么大买卖。
杜衡并不追问阿英为何回心转意来西宁州赴约,也不解释他为何对阿英的到来早有预料,只是请卓航留在花厅,单独带阿英去书房商议。
入得书房内,果见那玉面俊颜、锦衣华服的公子。他亦仍是如当日一般眉若寒霜,眸若冷星,只与阿英淡淡见礼,便顾自垂眸品茗,再不发一言,将一切交于属下杜衡来开口。
而杜衡并未开门见山,却是在桌面上摊开了一副舆图,问道:“姑娘请看,此地是何地?”
阿英目光扫了一眼便看出了山川地形,“青唐道?”
“正是青唐道。古往今来,若要出关前往西域吐蕃之地,合该自金城,过四郡,西出玉门,走更为平坦的河西之路。可自党项部李元昊虎踞西北,建国大夏,相继占领了甘、凉、沙、瓜、肃、兰六州与定西、榆中等地,这河西之路便彻底落入了西夏人之手。然而西夏人不懂经营,对往来商旅课以重税,扣押货物,官府甚至频频主动派兵劫掠,逼得商人不得不弃河西路改走青唐道,因此西宁州之地这才繁华富庶了起来。”
“然河西路不通,青唐路也不好走。此地四境不接,八方不管,鱼龙混杂,久而久之又生出了一方新势力。相传这群人从极西之城撒马尔罕而来,因受当权迫害,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扎了根。这一族信奉独特神明,与中土佛道全然不同,不拜偶像神人,却拜日月星辰,故而立派传教,名为朔月。”
“朔月神教?”
“阿英姑娘知晓?”
“略有耳闻,”阿英回忆道,“依稀知晓是昔日关外一大教派,但已覆灭许多年了。”
“正是如此。”杜衡伸手指向舆图上青海湖以东,日月山以西之处,“此教素来与西夏关系密切,二十四年前,西夏为蒙兀人所灭,唇亡齿寒,辅车相依,不久之后,与朔月教素有仇怨的吐蕃一支部族派兵围剿朔月教,最终两败俱伤,朔月教就此覆灭。”
“杜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杜衡微微一笑:“虽时过境迁,往事已矣,可覆灭之前,此教雄霸西北,威震四方,常年把持青唐商路,与西夏一南一北,牢牢掌控住东西咽喉,多年财富积攒,必定十分可观。且三十年前朔月教最为鼎盛之时的教主名为白寒尔,此人武功诡秘,深不可测,喜怒无常,手段狠毒,座下弟子亦能人辈出,连西夏国主吐蕃诸部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尊称他一声‘西海王’。朔月教一夜覆灭,几乎不曾留下活口,可那些财宝去了哪里?武功秘籍又去了哪里?究竟是付之一炬,烟消云散,还是藏在了秘密之处,无人知晓呢?”
阿英闻言笑了笑:“想必杜公子心中对此已有答案了。”
“不错!”杜衡啪的一合折扇,“明人不说暗话,我等正是为这朔月教宝藏而来!多年搜寻,我们已得到可靠消息,朔月教将大批金银珠宝、武学典籍,藏在一隐秘圣地,而这圣地正在青海湖畔,茫茫日月山中。自古宝藏所在,多机关奇险,姑娘武功高强,若愿助我等一臂之力,公子必有重谢。”
“如何谢?”
杜衡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推到了阿英面前:
“此处是五百两银票,先做定金,事成之后,另一半双手奉上。”
阿英取过信封打开一瞧,果然是银票五百两,童叟无欺,那事成之后更是一千两酬金,这手笔好生阔绰!
做戏做全套,她将银票收入囊中,不紧不慢道:“这生意我做了,届时定倾尽全力,助公子得偿所愿。”
杜衡欣然而笑:“姑娘爽快!如此便一言为定!”
“不过,我还有一事,请公子解惑。”
“姑娘想问何事?”
“杜公子不必紧张,你我之间不过钱货两讫,不该过问的我自不会张口。”阿英一哂,“我只是想知道,为何偏偏找上我不可?”
阿英自知她自己身手不低,却也并非天下无敌,且子午客店与彭天罡过得那几招,她全然没使出真功夫。那玉公子前呼后拥,财大气粗,手下必不缺能人异士,如何这主仆二人偏偏费尽心力要她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