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裴府,还不及休整,裴昀便接到谢岑邀约,请她前往丰乐楼紫薇苑一叙。
西子湖畔丰乐楼,乃是临安第一风雅所在,奢靡之所,下到乡绅同年小聚,上至学馆致争雅集,皆设于此。此楼本是某赵姓宗室子弟所有,大半年前却是悄然易主,新东家姓解,非但是个女子,还是贱籍从良的女子。有人道是那赵姓子弟色迷心窍,为搏美人一笑,有人道是解娘子手腕不俗,攀上了高枝。众人羡之,好之,骂之,唾之,然这丰乐楼仍如旧日般门庭若市,笙歌达旦,更有达官显贵,王侯贵胄出入频繁。坊间传闻,甚至连官家也三不五时御驾至此,赏景饮宴。
丰乐楼名为“楼”,实为“园”,奇花异草,亭台楼阁,雅致非凡。裴昀随小厮一路过月池,穿梭门,来到了最深处的紫薇苑。
进得厅堂,便见那窗边桌畔有二人正端坐对弈,执白子蓝衣公子风流不羁,执黑子白衣相公儒雅矜贵,二人凝神于棋局,时而皱眉,时而欣然,连有人进门都没能察觉。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悄然流转,一切回到了无忧少年时,诗酒琴棋,踌躇满志,欲与天公试比高。
裴昀几乎将“承毅兄”三个字脱口而出,然回过神来,沉默片刻,还是恭敬行礼道:
“见过官家。”
赵韧每每出宫,都择此处歇脚,故而裴昀一听谢岑道紫薇苑,便知赵韧必也在此了。
“四郎不必多礼。”
赵韧闻声抬起头来,温和笑道:“我说过,出了禁宫,便还当与从前一样即可,不必拘谨。”
谢岑身子微斜,倚在软榻上,半是打趣道:“奈何官家棋艺却是不比从前,幸好你及时赶来,否则再这般下下去,我可当真要赢了。”
裴昀揶揄:“谢岑你技不如人要趁早认输,我瞧是我及时赶到救了你才对。”
“消遣而已,不必当真,改日再继续。”
赵韧放下手中棋子,看向裴昀:“咸阳一行,波折重重,四郎辛苦了,今日朕与疏朗乃是特意为四郎接风洗尘的。”
“多谢官家,只是我有负所托。”裴昀叹道。
之前她已传书回临安,向赵韧禀明过此事原委了。
“此事并非四郎之过。”赵韧温言道:“那假玉玺何在?”
裴昀早知此番前来面见赵韧,便将那假玉玺带在了身旁,此时顺势呈上。
但见其白璧无瑕,四寸见方,上纽交五龙,正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另有细纹旧痕,古意盎然。
赵韧看过后递给谢岑,谢岑拿在手中端详片刻道:“玉乃古玉,雕工亦是精细,应是魏晋以前的古物无疑。”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赵韧问道。
“我已查问过最初挖到玉玺的农户,此人目不识丁,拿到典铺典当,被典铺老板发现,这才传扬开,此事应不是有人蓄意为之。”
“燕廷所派何人前往夺玺?”
“是颜泰临手下几个江湖高手。”
有老对手,也有新面孔,这几年明里暗里,不知彼此针锋相对过多少次。
“他们可知晓这玉玺真伪?”
裴昀摇头:“燕廷应是不知,否则不会我得手之后,他们还一力追击,直至我与卓航调虎离山绕路而回,将其骗去蜀中,这才彻底甩脱。”
赵韧复又从谢岑手中接过玉玺,一边摩挲那螭龙本该缺一角之处,一边缓缓开口:
“千百年来传国玉玺现世之事频生,无不是讹传假作,对此结果我早有所料。然而此玺是否为当年始皇帝所制,又与其是真是伪有干系吗?”
谢岑悠悠道:“董卓火烧洛阳,汉失国玺,自此东吴,曹魏,前秦,皆相继自称得玺,个中真假,扑朔迷离。”
乱世之中,兵荒马乱,一方小小国玺,屡次失踪,又屡次现世,究竟是天命所归,还是人为所致,很是值得推敲。
“群雄逐鹿,所逐非鹿,传国玉玺,所传也并非是玉玺。”赵韧淡淡一笑,“幸而此物不曾落在燕廷手中,否则颜泰临必会趁机大肆宣扬,号称中原正统,此番四郎当真功不可没。”
裴昀闻言苦笑:“我自是不敢居功。”
“官家金口玉言,你便欣然受之罢,这丰乐楼近来新设仿古宴,可非寻常人能有口福的。”谢岑含笑道,“况且今日宴饮,为你接风洗尘为次,贺官家喜得龙子才是真。”
裴昀这才想起回京途中听到的消息,不禁由衷为赵韧欢喜,当下作揖行礼,恭贺连连。
十月十八,宫中贵妃甄氏诞下一子。皇室历来子嗣不丰,数次过继宗室子弟继位,此番赵韧有后,朝中上下无不欢喜。
皇子满月即被封为瑞国公,足见圣恩,一来其虽是庶出,却是长子,二来生母甄贵妃近来得赵韧所宠爱,虽无皇后之名,却已然是六宫之首。
当年赵韧继位后,便下旨召皇后程素宜之父,太傅程坚回朝。程坚本已接旨赴任,谁料回京途中过汉水时,意外不慎坠江,纵被及时救起,却因年迈体弱,感染重病,最终未至临安,便溘然长逝。
程素宜得此噩耗,悲痛之下,大病一场,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康复以后,性情大变。她数次跪请出宫奉道不成,自此闭门清修,吃斋念经,道装侍佛,不见外人。
念及多年夫妻情深,赵韧迟迟未将其废之,但皇后之位,终已有名无实。贵妃甄氏,乃淮东制置使甄赦之女,容貌昳丽,善解人意,入宫后为赵韧所喜,先封才人,后进贵妃,如今诞下皇嗣,更是独得圣宠。
虽是九五之尊,然到底初为人父,赵韧在挚友恭祝下,不免面上浮现三分赧然。
仆从适时送进房美酒佳肴,三人遂落座入席。
第110章 第四章
丰乐楼仿古宴,顾名思义,便是复原书中所记旧时古法菜肴宴饮,近来在临安城中颇为时兴,今日这桌乃是唐代“烧尾宴”,取自神龙烧尾,直上青云之美寓。席上有巨胜奴、贵妃红、汉宫棋、白龙耀、仙人脔、金铃炙......诸般饭食点心,菜肴汤羹,新奇精致,色香味俱全。
裴昀几人席间并无君臣拘束,浅酌美酒,品评佳肴,好不惬意。
酒过三巡,赵韧忽而想起了什么,问裴昀道:
“四郎此番北上,可遇见了那世子颜玦?”
裴昀夹菜的手几不可查一僵,而后淡定道:
“未曾。”
赵韧沉吟,“看来传闻大抵是真。”
昔日翻云覆雨,叫人闻风丧胆的世子府,自当年云中宴一役后,似是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有人道北武林大局已定,又有太华派出面一呼百应,余下零星漏网之鱼掀不起风浪,不必世子府出手;有人道善恶有报,那世子颜玦罹患重病,时日无多,再无力相助其父;又有人道那颜玦锋芒毕露,引得颜泰临猜疑忌惮,父子失和,故而被囚禁别苑......
谢岑道:“这几年颜泰临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然权倾朝野,却一直不曾给颜玦加官进爵,此事确然可疑,不知道四郎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他意味深长瞥向裴昀一眼,裴昀视若无睹,语气平平道:
“听闻颜泰临与颜玦父子二人素有嫌隙,许是与此有关。”
赵韧点了点头:“颜泰临自摄政以来大肆屠戮颜氏旧贵,扶植心腹,恐怕早晚有一天要除掉傀儡燕帝取而代之,今日世子,便是明日太子,立储一事必定要审慎为之。”
谢岑似笑非笑道:“此人好大喜功,目光短浅,为巩固权势,将宗室中能征善战之将相继铲除,此举与自毁长城无异。若非如此,蒙兀两次来犯,北燕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
当今北燕,已非昔日兵强马壮,万人不敌。两年前,蒙兀攻燕,连破桓、昌、抚三州,沿野狐岭破居庸关,直抵燕京城下,僵持数月,久攻不下,及至蒙军粮草断绝,北燕援军来至,蒙兀这才撤兵。
翌年,蒙兀重整兵马复又出征,三路南攻,轻易突破北疆防守,长驱直入再次围困燕京,北燕危在旦夕。然适逢大汗斡哥泰病逝,汗位更迭,蒙兀这才接受了北燕割地议和之请,退军北归,此后燕国北疆尽数变作蒙地。
蒙军残暴,两次大战,北燕不仅数十万大军为蒙兀所灭,两河山东之地亦被蒙兀烧杀抢掠殆尽,赤地千里,人烟断绝,如此大伤元气,纵十年之功,也无法尽复旧观,燕廷不少官员因此甚至萌生迁都之念。
裴昀忍不住道:“如今蒙燕相争,正是千载难逢之机,若我们乘势北伐,定能打燕廷个措手不及!”
而赵韧却摇了摇头道:“蛮夷互斩,北方大乱,于大宋自然有利。能借蒙兀之势重创北燕固然是好,然北燕国力雄厚,亦非一朝一夕可倾覆,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如今形势尚不明朗,我等应隔岸观火,静观其变,何必此时插手,空耗兵力,届时恐怕落得个腹背受敌。”
个中道理,裴昀自然明白,可却终是不甘心白白放任这等大好时机而无动于衷,只得饮尽杯中酒水,无声叹了口气。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韧每每御驾于此,纵是微服出巡,但丰乐楼上下对其身份心知肚明,从来不敢怠慢,他君臣几人在紫薇苑宴饮,自然是武德司守卫在外,摒退众人,可有一人素来是例外。
内侍得赵韧首肯打开门后,果见一碧衣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她将手中所托漆盘放在桌上,款款福身,开口道:
“妾身见过赵公子,谢大人,小裴侯爷,不知今日这‘烧尾宴’诸位可还满意?后日便是冬至,妾身特意下厨亲手做了馄饨,请几位贵人品尝。”
此女桃李之年,淡妆轻抹洗尽铅华,虽无倾国之貌,却是温婉秀雅,进退有度,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柔声细语如春风拂面,正是这丰乐楼的新东家解双双。
谢岑笑道:“冬馄饨,年馎饦,能得解娘子亲自下厨,我等实在是有口福了。”
解双双虽曾沦落风尘,却是极富才情,不仅琴棋书画皆精,更有一手好厨艺,自接手丰乐楼后,便新设了不少花样菜品,美味又不失风雅,仿古之宴便是出自其手。
解双双嫣然一笑:“谢大人说笑了,不过是承蒙朋友不弃,妾身微薄技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裴昀用调羹舀起一枚馄饨,但见其拇指大小,白里透红,晶莹剔透,秀丽可爱,入口之后,肉馅鲜美,唇齿留香,虽是寻常吃食,却是难得的美味,只是——
“馄饨所用,可非寻常面皮?”裴昀不禁问道,味道口感似是有所不同。
“小裴侯爷果然心细,”解双双颔首道,“这皮并非面皮,而是以肉泥敲打而成,以肉包肉,在妾身家乡,唤作‘太平燕’,讨个吉利,谓之无燕不成宴。”
肉泥敲打成皮,如面皮一般晶莹剔透,薄如蝉翼,非千锤百炼不可得,这道“太平燕”着实废功夫。
赵韧也忍不住赞叹道:“解娘子有心了,看来今日我等又是沾了疏朗的光。”
谢岑不置可否:“公子说笑了。”
而解双双亦是笑而不语,一双含情目若有若无落在谢岑的身上。
若说攀高枝,那高枝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解娘子正是谢岑的红颜知己。
谢岑素来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身边皆是露水姻缘,来去匆匆,独这位解娘子留得最久,可二人的关系却颇有些耐人寻味。若说无情,当年正是谢岑为解双双赎身,又为她牵线盘下了炽手可热的丰乐楼,助她在城中站稳脚跟。可若说有情,却又始终无名无分,解双双日日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不乏入幕之宾,而谢岑身边亦红粉佳人不断,二人若即若离,叫人摸不透,看不穿。
解双双退下之后,赵韧突如其来问了裴昀一句:
“四郎可还记得小霸王潘怀礼?”
裴昀一愣,迟疑道:“可是成国公府的那位小公子?”
“正是。”
裴昀失笑:“怎会忘记!”
这小公爷飞扬跋扈,肆意妄为,在临安城中做出过许多令人啼笑皆非之事,但人倒也不算坏。当初他们设局以琴如霜引假太子千面郎君上钩,这潘怀礼误打误撞横插一脚,险些坏了大事。
“上个月他成亲了,四郎可知他所娶何人?却是那虞部员外郎钱仪之女。”
这钱家小姐虽未出阁在临安城中却是凶名在外,因其性格暴躁,常惹祸端,人送外号“母夜叉”。
“小霸王配母夜叉?”裴昀不禁目瞪口呆,“这成国公府往后还哪有安生日子?”
“此言差矣。”赵韧笑道,“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那钱氏女嫁进潘府后,非但没掀起风浪,连潘怀礼也消停了不少,据说二人同进同出,如胶似漆,甚是恩爱,可见千里姻缘一线牵,妙不可言。”
裴昀无奈摇头:“这倒是稀奇了。”
不过一段姻缘能一举除掉城中两大祸患,也算是大功一件。
赵韧手捧茶盏,以茶盖轻拨茶面,慢条斯理道:“却不知疏朗听罢可有动意啊?”
裴昀这才明白,他绕了这一大圈,最终目的原来是敲打谢岑的婚事。
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谢岑却是仍在顾左右而言他:
“官家所言甚是,当初那潘小公爷成亲,我还不曾送上贺礼,如此天作之合实属罕见,来日我定亲自上门补送。”
“疏朗何必装聋作哑?”赵韧不禁放下茶盏,幽幽一叹,“你可知朕每月要替你压下台谏多少道弹劾你行为不端,出入风尘之地的札子?你游戏人间这许多年,也该收收心了。”
谢岑今年二十有六,位极人臣,仪表堂堂,却至今未婚,如此大龄旷男,朝中实属罕见。若非他身边确然花红柳绿不断,恐怕早就要被传有断袖分桃之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