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呀,当真下雪了!”
“除夕落雪,实乃难得一遇,必是丰年祥瑞。”
“我在临安待了许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看见雪呢!”
裴昀与裴霖抬眸望去,果见天幕洋洋散散落下细碎雪沫,在檐下红灯映照下分外闪烁,不到片刻便盖得院中假山上,房檐上,枝丫上白了薄薄一层。
可惜天温气暖,那雪落下不久便尽数化去。然临安落雪到底难能可贵,众人欣喜的在雪中嬉闹踩踏,也不顾湿了鬓发衣衫。
裴昀将手伸出回廊外,任那半雨半雪之物落于掌心,转瞬化作一片水渍,轻笑了一声:
“这哪里算是雪?”
裴霖纳罕:“为何不是雪?”
“六出为雪,剔透晶莹,素裹银妆,冰封千里,才算是真正的雪。”
裴霖生在江南,长在洞庭,从未见过这样的雪,不由听得心向往之,忍不住好奇:“四叔可见过这样的雪?”
裴昀微愣,缓缓收回了手:
“见过。”
“在何处?”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裴昀沉默片刻,淡淡一笑:
“我忘了。”
既是见过这般震撼的景色,此生又怎会忘记?裴霖满心疑惑,却莫名的不敢再问。
气氛凝滞了好半晌,直到管事嬷嬷之子小栓子欢快的跑了过来,才打破这份沉寂。
“霖哥,快来放爆竹!”
裴霖一本正经道:“我对这等小儿把戏不感兴趣。”
“可、可是航叔今年还买了不少烟火,有什么金盏银台、白牡丹、地老鼠的新花样,你当真不来看看么?”
裴霖明显被说得心动,脸上却还在强作不在乎。
裴昀见此不禁噗嗤一乐:
“去罢,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也不差这一日半日,四叔答应,过了上元节,便即刻教你练裴家枪法。”
“一言为定,四叔你可不能赖账!”
得了裴昀首肯,裴霖欣喜不已,匆匆谢过裴昀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和小栓子一同跑去放烟火了。
卓航率先上前,用火折子点燃了爆竹引线,然后飞快的转身逃远,紧接着只听霹雳吧啦一连串巨响,震耳欲聋,硝石火药气扑鼻,火星红纸四散崩开。其余人也陆续点燃轰天雷、二踢脚等其他烟花,各式各样的焰火在天幕中相继炸开,忽而繁花似锦,忽而节节高生,火树银花,璀璨炫目。
府中男女老少全部围了过来,人人脸上皆是兴奋不已,扯着嗓门附耳说笑。
烟花照新雪,映得四方天地亮如白昼。
裴昀站在檐下抬头默默望着夜幕上转瞬即逝的花火,在这喧嚣热闹的节日里,在这阖家团圆的喜庆中,不期然想起了北方大山之深,终年白雪笼罩着的那座九华山庄。
自姑苏沧浪亭一别,山高水遥再无相逢。
晓行夜宿之时她不曾忆起,午夜梦回之际她不曾梦见,然而有些人与事,根本不可能忘却。
为了生死蛊,亦或是别的,她不敢深究。
或许,恨也当是一种念念不忘。
第112章 第六章
燕京,小汤山
冬至之后,山中接连下了数场暴雪,冰封千里,鸟兽绝迹,天地间只余一片苍白。
冬夜赶路,本就极为艰难,尤其如此大雪封山之际。偏偏有一行人马趁着午后风停雪霁的间隙,强行进山,一路靠着奴仆清雪开路,行行复行行,终是抢在子夜之前,旧年里的最后一个时辰,来到了九华山庄门前。
待马车停稳后,一身披雪色貂绒斗篷的女子被婆妇搀扶了下来,敲开了九华山庄的大门。
山庄人烟稀少,奴仆寥寥,岁末除夕,非但没有半分喜庆,反而因大雪连绵落得一派冷清凄然。
女子一路穿庭过院,直至东苑门外,忽被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拦住了脚步。
“单小姐安好。”
杜衡象征性的拱手行礼,面容含笑丝毫未达眼底。
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雅致的脸,正是单家五小姐单文女。
此时她本就白皙面容上血色全无,不知是因天寒地冻,还是为杜衡的称呼。
她嫁进世子府已有数年,当年定南王造反,单寿姑死于宫宴混乱中后,后宅只有她一女眷,府中上下无不将她看作当家主母,唤一声夫人,唯有杜衡,从来只似笑非笑的称她作小姐。
奴才之意,自然是主子之心。
可此时单文女顾不得许多,只急急开口问道:“世子可在庄内?我有要事求见世子。”
“公子自然在庄内,只是公子不会见你。”杜衡慢悠悠道,“单小姐并非初次碰壁,何必还执迷不悟?”
这确实并非单文女第一次被拒之门外,自当年颜玉央与颜泰临因故争执,父子决裂,颜玉央便出走燕京,幽居九华山庄,数年不见外人。期间单文女不辞辛苦来往多次,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然而这一次单文女却分外坚决,
“不,我今日必要见到世子,若他不见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到他回心转意为止。”
单文女身子骨瘦弱,在这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院中站久了,必然会受不住。杜衡微微皱眉,犹豫一下,转身进门通报。
片刻后,他返回道:
“单小姐请进吧。”
单文女目露欣喜,急忙向房门走去,忽听杜衡意味深长开口道:
“单小姐,无论你有何心思,都不可能得偿所愿。今晚除夕佳节,还是早些回返,莫要白费时间了。”
单文女闻言一愣,微微福身,语气虽柔,却是透着十足倔强:“多谢杜公子提点,只是文女认定之事,绝不会回头。”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杜衡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啧啧”了两声,
“卿本佳人,可惜了......诶诶诶,疼!”
话没说完,突然被从旁边窜出来的小姑娘揪住了耳朵。
“可惜什么可惜?你替世子哥哥跟她拜了一场天地,还真把她当娘子了不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毒死她?!”龙阿笑气鼓鼓道。
“疼疼!快松手!我的小姑奶奶,我哪里敢呢!”杜衡苦笑不得,连连求饶,
“再说了,恐怕也不必你亲自出手了......”
.
房中地池引得温泉水,不必地龙,已是温暖如春,单文女甫一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激得浑身一颤,早已冻僵得四肢乍暖之下,不禁泛起刺痒的痛意。
她在房中巡视一圈,终是在窗边寻到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刹那间眼眶酸软,险些掉下泪来。
“玦郎——”窗边之人一身玄衣薄衫,长身玉立,兀自望着窗外一株怒放梅树,神色莫名,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
红梅傲雪,凌然无畏,竟是今夜这山庄中唯一的一抹喜色。
见颜玉央恍若未闻,单文女不禁擦去眼角湿意,移步上前,关切问道:
“玦郎,如今你身子可好?”
颜玉央神色微顿,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她的目光藏着几分复杂,良久,终是微微颔首,语气淡然道:
“尚可。”
这段时日他幽居于此,疗内伤养心力,清心寡欲调养生息,又得救必应相助,陆续将七味仙草服食消化,如今体内热毒已除去大半,内伤发作次数越来越少,身子已是好了七八成。
最重要的是,再无那叫他惊七情动六欲的罪魁祸首,无人扰乱喜怒哀乐,自然心如止水,不起微澜。
单文女观他的确气色确无大恙,悬着的一颗心悠悠落了下来,
“那便好。”
颜玉央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向前一推,问道:
“你来此,所为何事?”
单文女颇有些受宠若惊,上前端起热茶小心啜饮了一口,暖流入腹,只觉此行事成的把握也多了几分。
“玦郎,这几年你受苦了。”
放下茶杯,单文女涩然道。
自父子失和,颜玉央出走,颜泰临便下令严加惩治,断其一切供养,昔日挥金如土,锦衣玉食的王府世子,如今衣不兼彩,粗茶淡饭。而树倒猢狲散,当初世子府所招揽的一众随从高手,也皆见风使舵,转投入了摄政王门下,如今九华山庄只落得个门可罗雀,清清冷冷。
颜玉央只不咸不淡道:“不值一提。”
他自幼经历过比这更艰难困苦的日子不知凡几,这般种种又算得了什么。
“可今夜除夕,佳节团圆,你又何苦形影单只,孑然一身?”单文女柔柔一叹,“你究竟还要与王爷置气到何时?玦郎,随我回去罢。”
“他叫你来做说客?”颜玉央闻言冷笑了一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不是早已不需要我为他卖命了吗?”
“王爷何曾动过废立你的心思?你莫听信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如今朝中内忧外患,王爷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府中其他郎君羽翼未丰,不堪重用,哪及得上你的半分能耐。王爷已经发话,若你此番肯回去,一切既往不咎,而且......那个位子,也不会让你等太久。”单文女意有所指道。
颜泰临挟天子以令诸侯,早晚有一天要取而代之,他许诺颜玉央之位,自然是储君太子,然而颜玉央丝毫不为所动,只反问道:
“如若不然呢?”
他了解颜泰临,利诱之后,必有威逼。
“如若不然......”单文女苦笑道,“如若不然,便裂土封王,留守燕京。”
留守?颜玉央一怔,迅速明白了过来:
“迁都一事,已成定局?”
蒙兀两次攻燕,烧杀抢掠,中原大地一片流血漂橹,河东河北山东一带焦土成灰,十室九空。若蒙军卷土重来,燕京孤城难守,必是坐以待毙,岌岌可危。朝中弃守分作两派,常年相持不下,如今竟是已做出了决断。
单文女缓缓点头,只道了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