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字还未出口,莫聆风骤然出手,从种家庆手里夺过剩下的半块饼:“山猪吃不了细糠。”
山猪愕然,瞪大双眼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简直不敢置信,险些当场气死。
山猪之孙“噗嗤”笑了半声,笑声又戛然而止,他把嘴巴抿的死紧,然而笑意还是从眼角眉梢漏了出来。
莫聆风一把将饼塞给游牧卿:“你吃!”
游牧卿看明白了,这糕点来历与众不同,连忙塞进嘴里,同时赞叹:“好吃,真好吃,买的人有眼光。”
莫聆风满意点头:“再拿一块,滚蛋。”
游牧卿果断出手,连吃带拿,滚了出去,出去一看,就见小窦正围着殷南大献殷勤。
小窦摇晃着自己的大个子,围着殷南“嗡嗡”叫唤,同时把殷南两只手戴的金光灿烂。
游牧卿看着那两只朴实无华的金镯子,不像是戴首饰,倒像是戴镣铐。
而殷南满脸暴躁,奈何被小窦攥住了手,没办法去摸刀,只能是翻着白眼忍受。
他忍不住上前一拍小窦的胳膊:“这礼送的好,小将军成天戴个金项圈,身边亲兵就戴两个金铐——金镯子,真是配,主仆二人往阵前一站,那就是——”
他把“活靶子”三个字咽下去:“耀眼,真是耀眼。”
小窦一听这话,喜的满脸跑眉毛:“是吧,我就是看咱们将军戴金项圈呢。”
殷南挣脱开小窦的手,从腰间拔出尖刀,冷酷无情地看了看游牧卿,又看看了小窦。
她不便真的杀了这两个讨人嫌的东西,但是可以将这矮子扎上两三个洞,再把这大个子捅上个五六刀。
游牧卿一见刀光,拔腿就走,小窦傻笑着也后退了几步,随后一溜烟跑了。
殷南收了刀,右手扣上左手手腕,想将那镯子拔出来,然而镯子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再加上金子软,她力气太大,一捏就捏了个扁,越发的出不来了。
只能等莫聆风出来帮她想办法了。
她扫了一眼看热闹的种家庆亲兵,往前走了一步,那亲兵登时打了个哆嗦,别开眼睛,不敢再看了。
中帐之内,种家庆总算是缓过了这口气,将种韬骂了出去,看着慢条斯理吃牡丹饼的莫聆风:“你来找我,不单单是为了送饼吧。”
莫聆风喝了口糖水:“但确实是真心想送饼给您尝尝。”
她拿起一块饼递给种家庆:“您吃,是我喜欢的人千里迢迢,从京都送来,我想让我尊敬的人,都尝一尝。”
种家庆听了这句话,心中大叹一口气,不知自己叹的是莫聆风的“喜欢”,还是叹她的“尊敬”。
她太复杂了。
谈起喜欢的时候,纯真如孩童,谈起尊敬的时候,也好似教养贵重,她也淘气,她也活泼,可这只是浮在河面上的一层薄冰,若是信了她的话,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最后,他还是将饼接在手中,仔细尝了尝:“好。”
莫聆风毫无保留的一笑:“谭旋是四月十八到,我想我应该提前式假回去,以免被他看出端倪。”
种家庆皱眉:“你想让我替你遮掩?”
莫聆风点头:“我今天看到几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也说给您听一听。
为官者,应时而变,顺势而变,为国朝而变,为天下苍生而变。
您觉得呢?”
种家庆并未回答,只是沉默,半晌过后,才忽然道:“为宽州百姓,为边关寸土,此次我为你遮掩,为你蒙蔽圣听,我死了以后呢?
秦方的死,一个王运生无法彻底消弥皇帝的疑心,我死之后,皇帝必会从疏密院遣一位文官前来都统大军,你还能瞒的下去?
我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我还有家人,莫将军,种家九族,都要为你陪葬啊!”
莫聆风隐去笑容,起身以手加额,行了大礼:“将军为平金虏之祸,修建高平寨,一生坚守于此,将军在一日,我便蛰伏一日,也为将军守此江山,将军若是不在了,便是我莫家出山之日,我以性命起誓,种家后人在宽州一日,我必定护其周全。”
种家庆冷声道:“莫家出山,还能不能守得住宽州?”
莫聆风坚定点头:“能。”
她低声道:“宽州是莫家埋骨之处,我与哥哥日后也要葬于此地,岂能让金虏践踏。”
种家庆再无话可说,也对此境况无能为力,凭借着他手里这死忠的一千精兵,并非莫聆风对手,所以她给出了承诺,就足够了。
他将手一挥:“滚吧。”
莫聆风正色道:“多谢种将军成全。”
说罢,她歪头看了看酒坛子,见里面还有牡丹饼,便像抱宝贝似的抱了出去。
四月十七,莫聆风以伤痛为由,式假归家,只带一队亲兵,到家之后,便闭门不出。
她人在家中,殷北充当了她的耳朵,时不时将外面的消息传进来——邬意倒卖牡丹饼,一个一百文,卖得了一笔银钱,开了个糖铺,自己做饴糖卖,也夹杂卖些糕饼。
糖铺门庭若市,虽然未挂状元二字,但宽州众人直接称之为状元糖,学子们也常常来买。
第220章 闲散
从前宽州城中,有关邬瑾的种种流言,随之烟消云散。
邬瑾既然有状元之才,怎么会算计莫家,去莫家入赘,完全是嫉妒者的无稽之谈。
送礼者趋之若鹜,邬父邬母欣喜之余,关门闭户,分文不收,不为儿子留下半点污点。
莫聆风听着外间的种种热闹,自己也坐在家里偷偷高兴,翌日大清早到二堂陪伴莫千澜,给莫千澜读邸报。
邸报上,有邬瑾加六品翰林院修撰,任宁州通判的消息,并有皇帝许他动用急递,政事若有不便,可驿马来报。
她放下邸报,看向莫千澜,低声道:“哥哥,我看皇帝点邬瑾为状元,应该是从他的文章里看出了‘澄清玉宇,涤荡乾坤’之意,他要将邬瑾造成利器,收拾国朝贪腐之像了,否则不会许他动用急递驿马。”
她吃了一粒樱桃,将核吐在渣斗中,自言自语:“祁畅留在翰林院做了个庶吉士,我以为,他最多能够跑出个县官来。”
她再吃一粒:“王景蛤跑的倒是快,哼,他以为再等三年我就能忘了?饶不了他。”
刚说完,外面就想起了姨娘的叩门声:“姑娘,大爷该吃药了。”
莫聆风连忙起身开门,又侧身站在门后,将两个胖墩墩的姨娘放了进来。
一个姨娘端着药,一个姨娘捧着沉香,把门口挤得满满当当,进来之后,立刻转身,对着莫聆风行礼,莫聆风一挥手,这二位就圆滚滚地滚到了莫千澜床边,开始喂药。
莫聆风站在门口往外看了一眼,见外面红紫纷纷,绿嶂相倚,淡淡风,暖暖云,碧空,微晴,便将门敞开,请风进来,吹散屋子里沉郁之气。
她又走去隔间,立在窗边,推开窗,看窗边浮花浪蕊。
黄狗卧在花阴下,肚子撑的滚圆,懒洋洋躺着不动,听到开窗的动静,也只是拿尾巴来回扫了两下。
莫聆风眼睛看着初夏之景,耳朵里听着姨娘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喂药、更衣、换被褥,她静静等着,虽然很辛苦,前途也尚且未卜,但她感到了愉悦和宁静。
她并不是白白辛苦,一切都会变好。
与此同时,奶嬷嬷也来了。
奶嬷嬷老当益壮,比种家庆还要有精神头,一把火烧的她面目全非,却把她这颗忠心烧的越发旺盛,眼见莫聆风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就往二堂跑,不梳头不洗脸,又久等不回,立刻杀了过来。
不等莫聆风开口,她一把将莫聆风按在了隔间的椅子里,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伸手就给莫聆风擦脸。
莫聆风急忙道:“洗了......我在这......”
没等她话说完,奶嬷嬷已经把她的脸给擦完,又从丫鬟手里拿过梳子,给她梳发髻。
“阿婆,疼,”莫聆风伸手去摸脑袋,“梳个轻省的。”
奶嬷嬷把手放轻些:“您是大姑娘了,不能再扎两个髻,咱们得有个好样子,人都是只重衣衫不重人,您走出去了,旁人才会怕您、敬您。”
她给莫聆风梳了高髻,插上珍珠钗、花簪,夹上一对珥珰,莫聆风扭头见那匣子里放有一只缠钏,想起小窦送殷南的镯子已经被捏成两坨金子,就伸手指了指:“阿婆,把这个给殷南做嫁妆。”
殷南在外面大声道:“我不嫁人!”
殷北带着账本子进来,诧异道:“你要嫁谁?”
“没有嫁谁!”
“是不是那个姓窦的小子?”殷北的笑脸随之消失,“个子那么大,脑子只有芝麻大,别嫁他,明天哥给你寻摸个好的。”
“我比你大。”
莫聆风起身,从窗户旁伸出脑袋去,瞪了他们二人一眼,二殷瞬间闭嘴,但是又以眼神互相吵了几句。
奶嬷嬷领着丫鬟功成身退,两个姨娘也退了出去,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殷北进来,躬身将一册账本交给莫聆风:“春季账册,已经请州学齐文兵讲郎查过,没有问题,您看看总账目。”
莫聆风随手一翻账本,见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数目,每一个行目下方,都已经算出了总额,她抽了“宝义票号”一行,伸手划到下方,上书“白银九十八万两”。
她想了想去年邬瑾算出来的数,二者相差不大,又指向“宝隆解库”,往下看时,上书“白银三万两。”
依旧是相差不大。
合上账本,她交还给殷北:“齐文兵可有说什么?”
殷北道:“他说他值这份俸银。”
莫聆风一笑:“邬瑾推崇的算学讲郎,自然值。”
殷北自怀中取出信来:“这是程三爷捎来的信。”
莫聆风接过,一挥手,将殷北也挥了出去,一南一北,携手出了二堂,站在月台下方开始争斗不休,而莫聆风将信一拆开,打头便是“状元”二字。
两个字写的铿锵有力,仿佛程廷自己也照耀到了状元的余晖,可以在家里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字里行间十分嚣张,很是欠揍。
程廷与有荣焉,洋洋洒洒,写满一张纸,莫聆风念的口干舌燥,略过了无数溢美之词,往后一翻,那话头转变的毫无预兆。
“济州太穷了!”
他紧随其后,写明缘由:“我本以为济州有山有水有码头,是富庶之地,结果整个府衙已经欠俸三个月,上至师爷,下至衙役,全是一脸菜色。”
他对此感到十分惊讶,几句话写的颠三倒四,又在信中对济州市舶司破口大骂,让其改名叫贪舶司,莫聆风念完之后,对莫千澜做出总结:“程泰山灰头土脸,已经穷的要吃野菜了。”
她收起信,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我给邬瑾写封信。”
一边说,她一边往隔间走,人在桌案前站定,垂首去看桌上砚台,取了墨锭,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阿尨,保管好自己的心。”
她手中墨锭“砰”一声掉落在地,从头裂到尾。
是莫千澜的声音,宛如炸雷,惊动了一颗蠢蠢欲动的春心。
莫聆风愣了一瞬,随后猛地回头,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出了擂鼓之声,两只眼睛亮的骇人,喉咙里一声“哥哥”呼之欲出,疾步走向床边,膝盖随之碰到了坚硬的绣墩上。
她没觉出痛,只低头看闭着双眼的莫千澜,同时喉咙里发出了尖锐的叫喊声:“叫李一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