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短暂
“果然是噩梦。”
莫聆风伸长手臂,摸了摸他潮湿的鬓角:“等着我。”
邬瑾点头:“不着急,我今日告假了。”
莫聆风换了衣裳,将金项圈压在衣襟内,带上殷南,和邬瑾一起走出门去。
出门后,邬瑾买了两顶帷帽,给她们戴上,一路走到河边,先在河边走走。
莫聆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江大河,撩起帷幕,不住张望,就见河水一眼望不到底,被刚出来的日光照着,寒风一吹,立刻闪出金光耀目的觳纹,数条船随水波荡漾,浮浮沉沉。
河道两岸便是群山,笼罩在雾气之中。
她边走边看,太阳光落在湖面上,也落在人身上,落在两侧房屋上,好些人扛着锄头出城去,有老有小,甚至还有学子。
“这是干什么去?”
“挖虫卵,”邬瑾道,“朔州的蝗灾远比宁州严重,连官员都去拜蝗神庙,虫卵一年多过一年,连豆子都吃光了,现在虫卵可以换粮,才掘的差不多了。”
莫聆风问道:“粮食够吗?”
“现在够了。”邬瑾将建社仓的事告诉她。
莫聆风低声道:“要不要给你雇几个护院?”
邬瑾摇头:“办个社仓,对他们也有好处,若是真逼急我,反倒不好。”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码头上一面酒旆,上面写着个“酒”字:“这家早上也卖面,鱼鲜,干净,我来这里吃过一回。”
他领着两人过去,门口就放着一口大锅,里面咕嘟着雪白的鱼汤,热气腾腾
邬瑾对店家道:“要三碗——”
他话未说完,殷南便打断了他:“四碗,我吃两碗。”
邬瑾笑道:“四碗。”
他进去捡了一副桌椅,拉开椅子让莫聆风坐下,莫聆风取下帷帽,环顾四周,奇道:“这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邬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当时是被几个老丈追到码头上了,进来避难。”
莫聆风听出来这追不是好追,笑道:“是给你做媒的?”
邬瑾连忙摆手:“不是做媒,一言难尽。”
店家送了一碗面上来,他连忙推到莫聆风面前,拿帕子擦干净筷子递给她:“先吃,吃完了我慢慢跟你说。”
虽然只是一碗面,味道确实是鲜甜,三个人吃了四碗面,邬瑾付了钱,扭头对戴帷帽的莫聆风道:“我带你去坐船。”
莫聆风点头走了出来,三人走出去不到十来步,就有三四个老妇人走了过来,都提着篮子,等着船上下来的新鲜果子,买了后再去卖。
邬瑾见状,慌忙低了头,带着莫聆风侧身让到一旁,低声道:“就是……”
话未说完,其中一名老妇人已经看到了邬瑾,扫了他一眼,忽然凑了上来:“邬通判?”
不等邬瑾发话,她一拍大腿:“你是不是又要拆我们的蝗神庙?”
邬瑾连忙摇头摆手:“不是,只是挖虫卵——”
“你们还没完了!挖蝗虫卵是要遭报应的!那是蝗神爷的子孙!”
邬瑾对着同僚可以侃侃而谈,足智多谋,对着这几位乡野村妇,一句大道理都说不出来——说了也是白说。
“你这是要遭天谴!只有好好信奉蝗神爷,灾才会离去!”
一个老妇人奔上来,义正言辞,手指头都差点戳到邬瑾面上。
殷南伸手去摸腰间尖刀,被莫聆风按住了手。
邬瑾百口莫辩,只得道:“大家等明年开春再看——”
“还等明年,到时候你邬通判甩手一走,咱们可就遭殃了!蝗神爷要报复的啊!”
莫聆风站在邬瑾身后,伸出头来:“你们信奉的蝗神,足足三年不保佑你们的庄稼,这么不灵验的神,早就应该拆了。”
几个老妇人一听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当即“哎哟”声不断,一边祈求蝗神爷恕罪,一边拎着篮子就往邬瑾身上砸。
邬瑾见势不妙,拉着莫聆风就跑,方才还井井有条的码头顿时鸡飞狗跳,老人腿脚不便,眼看追不上身姿矫健的邬瑾三人,提起手里的篮子就砸过来。
殷南踢开篮子,护在莫聆风身上,而邬瑾紧紧攥着莫聆风,一路逃离码头,直奔向人烟稀少的街道。
老妇人被他们抛下了,叫骂声也被抛下了,只剩下风和光还追逐在他们身后。
二人双手交握,衣摆纷飞,几乎要挣脱一切,一口气跑到天涯海角去。
直到街道两侧房屋渐少,莫聆风才慢慢停下来,松开手,气喘吁吁地看着邬瑾,“哈哈”笑了起来。
邬瑾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两人笑的前俯后仰,都感到一股荒唐无稽的快乐。
笑过后,邬瑾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码头上去不成了,咱们回家去吧。”
他无奈道:“那天就因为蝗神庙,我被堵到了码头上,正好早上吃面的人多,我就混进去吃了碗面。”
莫聆风喘匀了气,跟着他走:“难怪这些州官都不敢治蝗,挨了打都没地方说。”
“午饭我们从酒楼里叫来,”邬瑾侧着头看她,“家里也安静安静。”
他伸手给她理了理帷帽上的皂纱。
“好,吃点朔州菜。”
这时候,日头已经完全出来了,两旁道路上种着两排大树,连树皮都让蝗虫嚼了个干净,莫聆风目不斜视,走的威风凛凛。
邬瑾看着她,心想:“莫将军,真厉害!”
三人回到通判府内衙,莫聆风和邬瑾说笑,吃饭,吹埙,吹的府上仅有的两个仆人心神不宁,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到了晚饭时候,莫聆风一口一个糖醋丸子,又吃了大半条酸甜口的鱼,半碟酸甜口的肉条,末了抄起茶壶,倒了一盏糖水,喝了一气,扭头对邬瑾道:“我还想吃昨天吃的糖干炉,要现烤的。”
邬瑾扭头想叫老仆,那老仆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连忙起身道:“我这就去买。”
他起身出门,去府衙旁的脚店要了五个热气腾腾的糖干炉,转身迈出门槛,又想起殷南的胃口,连忙回去又要了五个。
将糖干炉鼓鼓囊囊放在衣襟内,他烫的一个哆嗦,赶紧往家走。
到了书房外,他一步迈上三个石阶,笑道:“糖干炉来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没人答话,饭菜摆在桌上,却不见了吃饭的人:“聆风?”
门外传来老仆的声音:“邬相公,那两个姑娘刚才骑马走了,说让我来和您说一声。”
邬瑾周身血液都凉了下去,猛地走出门去:“走了?”
“是,跟您前后脚走的。”
第245章 送别
邬瑾胸前鼓鼓囊囊,全是滚热的糖干炉,还不曾变凉。
老仆进屋收拾残羹剩饭,邬瑾愣了片刻,忽然带着糖干炉往前衙奔去。
他迈开两条腿,跑到马房牵出一匹马,一脚踩上马镫,翻身上马,抽出马鞭用力一甩,自马房往外狂奔。
仪门外,陶知州的轿子刚刚压下轿杆,陶知州的脑袋才从轿子里钻出来,人未站稳,眼前便是一花,定睛一看,就见一匹马发狂似的冲了出去。
马上之人似乎是邬瑾。
“邬——”
他迈出去一步,大着嗓门喊了一声,“通判”二字还未出口,他便连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已过酉时,天幕渐渐暗了下来,邬瑾拼命打马,一鼓作气往山道上策马狂奔。
莫聆风来时是抄的近道,走的时候也不会走官道。
昨夜下了雪,今天却是一整日的晴好天气,山中积雪化的七七八八,整条山道泥泞的不成样,马也跑不起来。
邬瑾心急如焚,望着泥泞山道上蜿蜒而去的凌乱马蹄印记,奋力催马,不知莫聆风已经走到了何处。
他所骑的马,远比不上莫聆风精挑细选的战马,甚至连递铺的马都不如,无论如何抽打,都走的拖泥带水。
他急出了满头汗,干脆翻身下马,一脚踏进了淤泥之中。
两只脚瞬间变得沉重起来,鹤氅和白色斓衫下摆也沾满泥水,他一只手捂着胸前的糖干炉,一只手抓住一根光溜溜的树枝,借力踏上山道一侧较为干枯的地面。
随着他松开树枝,树枝随之一抖,树梢之上未曾融化的积雪“哗啦”往下砸,落了他满头满脸。
他来不及去拍,抬起腿便往山上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追着山道上的马蹄印狂奔。
他知道自己快不过马,只能是尽力而为,鹤氅又厚又重,又是是宽袍大袖,跑动起来十分不便,他扬手脱去,随手甩在林子里,幞头被树枝勾了去,发髻也因此散乱,头发披散了大半,只剩下半髻。
同时他尽可能地往林子里钻——莫聆风抄近道,他也抄近道。
山道只是泥泞,被蝗虫啃食干净的林子里却满是荆棘、碎石、积雪,一脚下去,甚至还有白骨。
邬瑾不看脚下,手臂、大腿上火辣辣的疼,都是被尖刺划出来的血痕,树梢上那一层薄薄的积雪,禁不住他的横冲直撞,几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一层。
头发、衣裳随之湿透,他也跑的热气腾腾,精疲力尽,等到了山顶时,依旧没能看到莫聆风的身影。
放眼望去,是越来越白的林子——出了朔州,便是暴雪之地,漫山遍野都是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头。
一切热烈的、恣意的感情,日夜不停的奔跑,全都掩埋在了其中,不再被任何人知晓。
邬瑾脑袋上冒着热气,躬着腰,一只手撑在大腿上,一只手按着一路带来的糖干炉,耳朵里“轰隆”直响,是他身体发出的声音,心已经跳的几乎从喉咙里钻出来,大滴汗珠从额头上滴落,无声无息。
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无助地看向前方,伸手扶住树干,声嘶力竭喊了一声“聆风!”
沙哑的声音一层层传了出去,在山谷之间不住回荡,惊动深藏于雪地中的虫鸟野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显得他这一声大喊是无根之絮,只能在山野间一点点游荡,又被吞没。
他颓然坐地,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
嘴里也有血腥气,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喊出来的,回首来时的路,竟让他提不起力气往回走。
粗粗的喘息声渐渐平复,就在他打算扶着树干站起来时,耳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而且越走越近,近在咫尺。
他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处。
白马、佳人,从铺天盖地的积雪之中奔了出来,一直奔到他面前,翻身下马,满目惊诧,随后走上前来。
“邬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