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黑衣人又从窗户翻了出去,飞檐走壁跃上屋顶,不见踪影。
翌日,邬瑾仍不上朝,卯时穿戴整齐,来到书房,呆着脸在椅子里坐了许久。
他神色虚弱,反应迟钝,手脚无力,然而眼睛却已经迅速将书案扫了一遍。
书案上放着的那两页纸,像是被微风拂过一样,略微地挪动了位置。
他将随手写下的纸拿起来,在手中团成一团,扔进渣斗,又将那七个字折起来,和给邬意的回信放在一起,收进怀中,出门寄信。
他先去码头船上买了几样时兴点心,顺手将那张薄薄的纸交给石远心腹,随后带着点心,前往递铺,连点心带信,一同寄给了邬意。
石远心腹将那张简陋的纸藏在怀中,随船前往济州码头,再快马送去宽州。
七月初十,宽州城刘博玉家中。
刘博玉稳坐书房,左手捏一把银票,右手食指放在舌头上一舔,将银票数了一遍,再放进钱匣,刚把钱匣盖好,又打开来,意欲再数一次。
苏名泉跨过门槛,从外头进来:“大爷,这点胡椒子,卖出天价了!越是乱,咱们越是挣!大爷您要是听我的,再去找莫姑娘要几条道,那咱们不得赚翻了。”
刘博玉听到“莫姑娘”三个字,就打从心底不适,头也不抬道:“她不是财神,是阎王,连她手底下的小鬼都不要招惹。”
苏名泉从袖子里掏出卷成一卷的银票,交给刘博玉:“这个月真不跑了?”
“要点命吧你。”刘博玉接过银票,一张张展开,压平了放钱匣子里。
银票崭新,上面墨迹的气味格外清香,刘博玉低头一嗅,心情很愉悦。
抓起一把瓜子,他一粒粒剥在手心里,听苏名泉往外吐歪主意。
苏名泉眉飞色舞:“现在金虏几乎都在堡寨外,我们不管走哪条路都是畅通无阻,要是这个时候出去,不光能挣银子,还能再探出好几条道!”
刘博玉吃了一小把瓜子仁:“万一你死了?”
“我的家当放在床底下第二排第三块砖底下……”
刘博玉打断他:“都给我花?”
苏名泉摇头:“您给我烧下去。”
刘博玉端起茶盏,才发现自己已经喝了个精光,同时在书房中坐太久,也想撒尿,于是他起身往外走,和苏名泉擦肩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桌上有楂条,吃点吧,那东西烧不下去。”
苏名泉一想也是,上前去吃楂条。
刘博玉堵住了他的嘴,耳边得以清净,哼着小曲往外走,一脚迈下三个石阶,一个下人忽然从廊下飞奔过来,大声道:“大爷,程三爷来闹事,我们怎么都拦不住......”
与此同时,院门外传来阵阵呼喝之声,其中夹杂着程廷的大嗓门:“刘博玉!你有胆子卖烂胡椒子,没胆子见小爷?给小爷滚出来!”
刘博玉尿意汹涌,只得大声道:“三爷稍后,我去去就来!”
程廷闻声而至,一脚踢开院门:“去你娘的去!给小爷站着!”
程廷与父亲程泰山相似,都是身披文人皮的武将,一脚将门扇踢的“哐当”撞到墙上,带着身后十来个随从,一窝蜂涌进院子里。
刘博玉一只脚刚迈出去,见程廷来势汹汹,当即心头一跳,扭头喊道:“小苏!”
苏名泉鼓着腮帮子奔到刘博玉身边,一手按住腰间尖刀,盯住正在不断靠近刘博玉的程廷。
程廷这只常年耷拉着翅膀的大鸟,此刻火冒三丈,亮出利爪,凶猛地叨住了刘博玉。
刘博玉挤出一个笑脸:“程三爷,胡椒子有坏的,我赔给您。”
他看出来程廷的来意绝不是为了胡椒子,胡椒子只是闯进来的借口。
程廷一言不发,只往书房里走,刘博玉伸手拦住他:“程三爷,这里是书房,不便招待贵客,我带您去前头。”
他冲外面的下人大喊:“来人!带程三爷去前院!”
震耳欲聋地喊了一嗓子后,他在圆脸上堆满客气的假笑:“三爷,请。”
方才还手足无措的下人,在得到刘博玉吩咐后立刻上前,围住程廷,同时手按住了腰间。
然而三爷是血性男儿,不惧这点小风小浪,血性男儿带来的随从也都有着几把硬骨头,暗中藏了刀,丝毫不怕动手。
第258章 挨揍
剑拔弩张之际,程廷已经甩开刘博玉的手,一脚跨上台阶,看到了书房中摆着一根半臂长的象牙。
他冷笑道:“刘博玉,原来有人说你没长心,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这个紧要关头,你还能倒腾出来胡椒子、象牙,你何止是没长心,你是心肝脾肺肾一样都没长。”
刘博玉紧跟着走进来,讨好一笑:“三爷教训的是。”
程廷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忽然弯腰,从靴筒之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地对刘博玉挥去。
这一刀毫无技巧,直刺刘博玉,苏名泉一直防备,此时也迅速上前,正要阻挡程廷手中尖刀,一直隐藏在随从中的殷北忽然出现,一跃上前,钳制住苏名泉。
刘博玉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中蹦出来,往后连退两步,躲避袭击。
程廷手中尖刀“蹭”一声插入多宝格中,他用力往上一拔,多宝格随之剧烈晃动,几件贵重瓷瓶碎裂在地,紧接着整架格子轰隆一声,翻到在地。
外面的下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刺向程廷的随从,随从们心狠手辣,不过三两招,便将刘家下人打的满地都是。
刘博玉暗道自己大意,举起双手,一边往后退,一边道:“程三爷,有话好好说,您放下刀——好好说——您不喜欢我卖货,我不卖就是了。”
面对着粗鲁莽撞的程廷,他后怕不已——程廷不是他们这样的人,根本不讲规矩。
程廷抓着刀,再次逼近了他:“你敢从金虏的地界过,手里一定有不少好东西,镔铁刀剑、臂弩、弓箭、火药、伤药,拿出来!”
说到最后,他咬牙切齿,两腮鼓起,两眼泛起血丝,拿着尖刀,直接将刘博玉逼入椅子里。
这才是他真正的来意。
大战在即,宽州人脑子里绷着的弦越来越紧,他们等待朝廷援兵,结果只等来了加封莫聆风和种家庆的诏书和济州驻军。
驻军不如堡寨精兵,此时前来,竟不出宽州城,只在城内扎营。
一切动作,都显示国朝放弃了堡寨。
没有粮草、兵刃、火药、援兵,时间越是往后,他们越是煎熬,似乎已经注定必败结局。
近年来,都是堡寨守着宽州城外最后一道防线,到最后,却只落下个被抛弃的结局。
堡寨中还有五万人。
宽州城中百姓,常见堡寨士兵旬假进城,有的寄送家书,有的寄送银钱,或是在城中吃一碗面,喝一盏酒,百姓也曾在堡寨中送出战亡士兵棺木时,沿途点起火盆,烧送元宝纸钱。
在替堡寨不忿的同时,宽州百姓也惶然不安,堡寨失守,首当其冲的便是宽州人。
程廷本随着程泰山在济州,听闻消息,立刻抛下老父亲,打马赶回宽州,一边安抚妻子,一边四处游说昔日好友,捐钱买粮草,送入堡寨。
今日一早,他收到莫聆风从堡寨中递出来的信,让他前往刘家取这几样东西,他立刻带上殷北,找了过来。
刘博玉迎着冰冷的刀刃,咽了一口唾沫:“弓箭、伤药有,其他的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程廷干脆将刀收了起来,也一屁股坐进椅子里,“镔铁、弩、火药都是禁物,你不敢有,但是不能真没有,一旦真的没有,你的小命也会跟着没有。”
他扭头看向门外,天阴沉沉的,风中带着水汽,鼓荡着四处游荡,似要变天。
变天了,太平车就不好走。
这种天色让他有了几分不耐烦:“到底有没有?”
刘博玉冷汗直流:“程三爷,我只是漏舶商,并不是要造反,您说镔铁也就算了,强弓硬弩,朝廷管制,火药更是南北作坊才有,我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有啊!”
他夹着腿哆嗦了一下:“三爷,您行行好,让我出去撒泡尿。”
程三拎起装满瓜子皮的渣斗,将瓜子皮随手倒在地上,摆到刘博玉面前:“尿。”
刘博玉盯着渣斗,只得紧紧夹住双腿,把汹涌的尿意憋回去。
“真的没有,您别逼我了!”
“聆风说你有,你没有也得有,”程廷冷着脸,“你放心,东西拿出来,我替你瞒的死死的,没人会找你麻烦。”
刘博玉一愣:“是莫姑娘让您来的?”
“是。”程廷转动刀子,“太平车我也带来了,东西装在下面,上面盖上粮草,送出去时神不知鬼不觉,就当是你为堡寨送的。”
刘博玉侧头,看一眼殷北。
莫聆风驱使程廷前来,意义便截然不同。
“火药没有,只有烟花,”他松了口,“其他都有。”
程廷紧盯着他:“火药没有?”
“真的没有!”刘博玉满脸憋屈,“我是漏舶商,不是造反商!”
“可是聆风说你有。”
“真没有啊!三爷!”
程廷收起刀,伸出手掌,铆足力气,骤然出手,劈头盖脸甩出两个清脆响亮的大耳光:“有没有?”
他手大,手劲也大,两个耳光抽出来,刘博玉登时满眼金星,脑袋“嗡嗡”作响。
苏名泉在殷北手底下奋力挣扎起来:“大爷!”
殷北反剪苏名泉双手,抬腿在他膝盖窝一踢,一脚便将他踢的跪倒在地。
程廷再问一次:“火药,有没有?”
刘博玉脸颊发麻红肿,浮起一片指印,嘴角淌出带血的口水,再看程廷比刀还恐怖的大巴掌——程廷使刀,总有顾忌,使起巴掌来,却是得心应手,与程泰山一脉相承。
他审时度势,迅速改了口供:“有,不过是从金虏那边弄来的,我没用过,不知道好使不好使。”
堡寨中最缺的,其实是火药。
程廷起身,长舒一口气:“识相。”
他伸手一指苏名泉:“殷北,带这条小狗去拿东西装车。”
小狗不放弃挣扎,正在殷北手底下鲤鱼打挺,寻找时机反攻,此时抬头看向刘博玉,见刘博玉点头,才扭头怒视殷北:“松手!”
殷北松手,他立刻像条鱼似的溜了出来,袖中划出尖刀,果断朝程廷脖颈划去。
“他娘的!”殷北抬起脚,一脚踹在他后背,踹的他平地起飞,“砰”一声落在地上。
程廷与刘博玉齐齐在椅子里弹了一下。
殷北走上前来,拎起苏名泉,对着刘博玉和气一笑:“老东家,多谢。”
“不敢当,”刘博玉能屈能伸,笑容可掬,“小苏,去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