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姨娘站过来,小心翼翼发问:“李大夫,我们能不能进去给大爷喂参汤了?”
她们一直坐在院子里,除了莫千澜跌下床的一声重响,便再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李一贴拿起扇子扇炉火:“刚才我给莫节度使行针,逼出来一口瘀血,你们一并收拾干净,吃完这一副药,方子重新改。”
姨娘点头,去端热水,李一贴抬头看了一眼蹲在院门口听候调遣的殷北,喊了一声:“殷北,程三爷还在不在前堂?”
“在。”
“你跑一趟,把程三爷请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好。”
程廷此时正在前堂挥毫泼墨——果然不出程家大姐所料,递给莫聆风的拜帖飞雪一般堆积在前堂,上至官员,下至刘博玉,都递来了拜帖。
他一张张回帖,派人送出去,暗叹自己参加科考都没写过这么多的字,同时认为自己字迹龙飞凤舞,俊逸潇洒,保证让接到回帖之人没有个三两天看不出自己写的是什么。
正写的手抽筋之时,殷北前来打断他施法,说是李一贴有请。
程廷摸不着头脑,搁笔和殷北前往二堂,李一贴又将他带进正屋之中。
姨娘们已经离场,殷南坐在门边守着,一只手端着一碟包子,一只手拿起包子塞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像个无情的刽子手。
然而刚把包子吞进肚子里,她就一缩脖子,无声干呕——她在朔州吃了过量的包子,现在都对那味道记忆犹新。
房门关上,屋中只剩下一点昏蒙蒙的光,酉时已过半,夜幕随时都会落下。
李一贴不点烛火,扭头示意程廷跟上:“过来。”
程廷不明所以地跟上,一直走到莫千澜床边:“李大夫——”
紧接着,他看到了莫千澜睁开的双眼!
“姑——”
李一贴已经算定他会尖叫,正要伸手去捂嘴,哪知程廷一屁股跌坐在地,见了鬼似的瞪大双眼,两手哆嗦:“姑、姑、姑、姑......”
他母鸡似的“姑”个不停,又幽幽地爬起来,疑心自己眼花,小心翼翼再次看向莫千澜。
他的姑父粗服乱发,羸弱不堪罗绮,然人如玉山,目光闪闪,确实是清醒的!
莫千澜余威犹存,程廷在一刹间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见姑父举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便把嗓门压低,一低再低,变成气流,轻轻吹向莫千澜:“姑父,您醒了。”
“你为什么守在这里?”莫千澜不废话。
“啊?”程廷一个字都没听清,硬着头皮将脑袋伸过去,“您、您说什么?”
李一贴听明白了,低声告诉程廷。
程廷像细作接头似的小声回答:“就是那条大黄狗,它在街上咬着我的袖子不松口,我跟着它来的,这狗成精了。”
莫千澜道:“除此之外呢?”
程廷勉强听清楚了莫千澜所说的话,连忙摆手:“没、没了。”
他把邬瑾两个字,从喉咙里咽了回去,一颗心开始狂跳,背悄悄弯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在莫千澜面前提起邬瑾比较好。
莫千澜闭着眼睛,不必看程廷的心虚和蠢相,也知道凭着程廷的头脑,一定是有前因才会让他如此紧张,守在这里不挪窝。
聪明到能够看穿时局,又和莫家息息相关之人,只有邬瑾。
他问:“邬瑾送的什么信?”
“信?”程廷满背都是汗,但紧张的顾不上热,“什么信,邬、邬瑾......他不大写信,上次写信,还是端午、不,春节。”
他脑袋发懵,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莫千澜直言道:“我和阿尨的性命,就在他的信里。”
程廷“嘎”的一下闭上了嘴,回头望了望隔间,又扭头看向门外,期待程家大姐说一不二的大嗓门能在门外响起,揪着他的耳朵,一路把他揪回家里去。
怎么办?
他胆怯地看了一眼莫千澜,心想莫千澜不会拿聆风的性命开玩笑,将心一横,答道:“死是苦,生亦是苦。”
莫千澜听着,什么都没问,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一死,一生。
死是苦——莫聆风若战死,于她是苦,于他也是苦。
生亦是苦——莫聆风活着,那就莫千澜去死,于她也是苦。
皇帝再一次动了杀心,要以死亡惩戒重新握住兵权的莫家。
于是大黄狗发现有陌生面孔进了莫家,叼来了程廷,而那个至今未露面的杀手,因为不能确定莫聆风的生死,还在等待。
他要将这人逼出来,杀掉,让阿尨舒心养伤。
程廷满脸茫然,心想姑父知道什么了?
莫千澜不等他想明白,轻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醒了,有件事......”
屋子里响起三人喁喁的说话声——莫千澜说,程廷听,程廷听不明白时,李一贴复述。
四刻钟后,程廷脑袋空空从屋子里出来,看向在灯下熬药的奶嬷嬷:“阿婆,我好饿。”
原来动脑子,比动手还容易饿。
第268章 出手
夜色徐徐铺下,笼罩莫府,几点烛火宛如海上一点幽光,并不能将夜色照明,反倒映的树木干霄,楼阁森列,院落阔大幽深,散发出比秋日还要早的阴冷之意。
程廷坐在二堂院内,迎着凉风,吃了四碗冒尖的饭,吃过之后,打了个饱嗝,抬头望天,感觉肚子和心一起沉甸甸的。
他抱着肚子起身,慢慢往前堂走,将方才在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再次回味,紧紧闭上嘴,以防自己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话就“哗啦啦”往外跑。
姑父醒了,他是少数知情者之一。
姑父让他保守秘密,如果他说漏嘴,殷南就会毫不犹豫出手,把他的嘴永远缝上。
他看到大黄狗躺在门边,于是蹲身过去,在它身上薅了一把,小声嘀咕:“姑父,我告诉你......”
大黄狗敢做他的爹,却不敢接这姑父的茬,立起四条腿,晃晃悠悠走开了。
程廷瞠目结舌,看着大黄狗远去,只能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他又一边暗暗地兴奋了。
姑父对他委以重任!
他在程家夹缝生存多年,饱受荼毒,程泰山有眼不识泰山,认为他只是个师爷、仵作之材,如今看来,还是姑父慧眼识英雄。
方才还心事重重的程廷,立刻攒了满身力气,顺着大道往前堂走,边走边转动手腕,暗道自己绝不辜负姑父期望,杀手敢来,他就敢一巴掌将杀手打出去。
走的同时,他听到断断续续的埙声,是莫聆风带回来的羌人躲在凌霄花架下吹埙。
曲不成调,埙声呕哑嘲哳。
他又想堡寨应该人人都学吹埙,金虏兵临城下时,齐齐掏出埙来,吹也吹死他们。
他带着千奇百怪的思绪走进前堂,胖大海正带着衣裳等在前堂处。
“大海,”程廷搜刮了几样别致的点心包起来,要带给许惠然,“先别走,你去换身莫府的衣裳。”
他转身找人取来一身青色短褐,又在胖大海耳边嘀嘀咕咕:“莫姑娘带回来个羌人,梳一脑袋小辫子,现在应该在书房外凌霄花架下吹埙,你过去,鬼鬼祟祟到他面前露个面,别让他抓到。”
胖大海对三爷十分忠诚,二话不说,便换上衣裳。
程廷压低声音:“露面了就出府回去,不要告诉任何人。”
“三爷放心。”胖大海从墙角拿起笤帚,前往凌霄花架处。
程廷看着胖大海蹑手蹑脚前行,想起莫千澜说“羌人有鹰一般的敏锐,能察觉一切异样”。
逼出那位藏在暗处的杀手,莫千澜就只用一个羌人泽尔,他将泽尔当做线头,轻轻一拽,便可以拉动一整个阴谋的线团。
没有人比泽尔“发现”杀手更合适。
程廷走出前堂,伺机而动,同时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莫千澜从昏睡中清醒,却还能清楚的知道莫聆风身边多了个泽尔,难道他在昏睡时,能听到旁人说话?
倘若莫千澜并非无知无觉,而是能听到外面的一切声音,那他躺在床上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煎熬。
就像一个清醒的灵魂被困在无法逃脱的躯壳中,不能言语、不能动作、不能视物,只剩下无尽的孤独。
书房外夹道,凌霄花扑满墙架,枝蔓虬然,如双龙对起,花叶披拂,翠飐红轻,在月光、灯火之下,迎风摇荡,泽尔坐在花影下,听风吹叶动,鹊鸟鸣飞,一点点调整曲调。
他赏的这一处景,再过不久,便会凋零。
一个下人在书房中洒扫熏香,此时吹熄各处烛火,灭掉香片,关闭门窗,最后落上铜鱼锁。
哪怕书房无人进出,也会有下人时常打扫,以免尘染书架,虫蚁肆虐。
下人出来时,同时带出来名贵香气,从泽尔身边路过,那香气便蜂拥而入,盖过浓郁的草木气息,钻入他鼻端。
哪怕下人离去,香气仍从门窗缝隙往外流淌,绽放出一路繁花。
泽尔很喜欢闻这种香气,莫聆风身上也熏着这种香,穿上盔甲时,他时常会以为是柔软的鲜花开在了冰冷的铁甲上。
莫聆风还昏迷不醒,但他知道她一定会醒——羌人比汉人更了解弓箭,他相信自己已经完完整整取出箭头,莫聆风不会因此而丧命。
只是二堂人满为患,没有他落脚之处,他只能躲在这里,请神保佑莫聆风快些好起来。
百花香片的气味经久不散,一个下人拎着笤帚,边走边将青石板小道上的落叶归置到两旁,在经过泽尔时,抬起头来,目光刹那间对上了泽尔。
泽尔从未在莫府见过下人的双眼。
下人永远都是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身前,最多不会超过三步之地。
这个身穿青色短褐的男子,面目平凡,体型瘦长,很快就垂下头去,若无其事拎着笤帚,离开此处。
泽尔略觉不对,立刻起身,追出去两步,这人却已经走到了烛火照不到的暗处,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他收起埙,疾步前往二堂,二堂中灯火明亮,药味浓郁,下人垂首而立,奶嬷嬷和姨娘们已经撤入西厢房,李一贴坐在东厢房廊下,正在琢磨药方。
明明没有声音,泽尔却觉得嘈杂,殷北双手抱胸,坐在连廊上,靠着柱子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来,目光如电地看了过去。
见是泽尔,他再次闭上双眼。
泽尔走到石阶下,一个大跨步,迈上三个石阶,站到殷北身边,压低声音:“有生面孔进来了。”
殷北猛地抬头,声音不受控制的扬了起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