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撵架在此停下,内侍行礼过后,莫聆风翻身下马,解下佩刀,交给走上前来的内侍,没有任何迟疑,一步踏入了这金碧辉煌的瓮中。
她的目光落到雕楹刻角的宫殿上,脚下踩着白玉石阶,走过御路踏跺,衣摆拂过抱鼓石,进入垂拱殿廊下,日光被四阿顶所遮,眼前骤然一暗。
门外内侍先行入内,待到皇帝宣召,莫聆风才跨过朱漆门槛,进入殿中。
方才遮蔽的日光,从窗格斜照入殿,碎金般落地,莫聆风抬脚上前,在稍远之处,便由着内侍引导,叩拜御塌之上的皇帝。
在叫起之后,莫聆风微微抬头,目光在一瞬间凶狠地从皇帝身上打了个转。
第281章 宫宴
他们是未曾谋面的敌人,却已经数次交锋,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势单力薄,一个轻描淡写攻击,一个拼尽全力防守。
直到如今,防守的那个才有资格站在这里,见敌人一面。
皇帝光明正大打量莫聆风,在繁文缛节约束之下,他不多看,只看她的眼睛。
那双丹凤眼,和莫千澜一模一样,黑睛藏于内,似星光,有寒芒,如宝物,赛明珠。
人的眼睛连着心,有这样一双眼睛,莫聆风便不是池中之物。
攻、守在这一刻易形。
皇帝移开目光,看向紧跟着莫聆风进来的太子、魏王、朝廷大员,笑道:“我朝与金虏战事连绵不绝,败多胜少,只能死守,以至士气挫折,国威不振,经此大胜,大扬国威,至此之后,攻守易形,边关要重兵屯守,主动出击,让金虏不敢东望!”
众人立刻附和,紧接着,便是冗长无趣的恭维,恭维过后,又是一场时间漫长的封赏。
莫聆风为将士请功的名录,册头拿在手中,册尾足以落地,皇帝一一应允,不曾驳回任何一人。
文武百官站的两腿发麻,笑的脸颊僵硬,听的头昏脑涨,一时也分不清是冷还是热,是饿还是晕,总之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于是忠臣孝子们悄悄变心,脸上也带出了一点儿不耐。
站在前头宣唱的张供奉,本是兴致勃勃,拿腔拿调,见了刚过六十大寿的枢密使吴鸿喆摇摇摆摆,岌岌可危,只得失落地迅速唱完。
吴鸿喆并不知张供奉对他的怜惜之意,只是捡回半条命似的准备着参加宫宴。
宫宴开始时,又是一番折腾跪拜,因今日又是中秋,宫宴摆在延福阁中,乐工跪坐于前,舞者穿梭于堂内,十分喜庆。
在这一片热闹之景下,沉闷、恪守成规的文武官员才活泼起来,对着一轮圆月,相继举杯庆贺。
莫聆风已经换了女子常服,坐在一群男子之中,毫无拘谨之态,拿皇帝御赐的金盏饮酒。
满朝文武,皆是男儿,不曾见过女子为官,反倒不自在,尤其是几位老顽固,只知女官在后宫,不知女将在前朝,却又不能对莫聆风嗤之以鼻,心头血都憋出来。
济阳郡王和一群宗亲坐在一起玩闹,四刻钟后,见太子搀扶着皇帝起身,前往官房,就端起一杯酒,横着步子走到莫聆风面前,客气道:“莫将军,方才咱们已经见过一礼,我这人最好客,我敬你一杯。”
莫聆风本在饮酒,见他不怀好意来敬酒,偏偏不拿酒盏,反而举起茶杯:“我有伤在身,不能多喝,以茶代酒。”
济阳郡王本是要寻她的玩笑,没想到才开场就让她下了面子,当即拉长了脸:“一个多月了,还未痊愈?”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紧接着转向一旁的朝臣:“依我看,不是没痊愈,是莫将军年纪太小,喝不得酒,你们看,还套着金项圈长命锁,这战功嘛——”
众人皆知济阳郡王暗指莫聆风名不副实,宴上一时寂静,谈笑之声不闻,只有鼓乐声还在。
正在众人要看莫聆风如何应对之时,坐次稍远的邬瑾放下酒盏,慢声道:“狼居胥天下闻名时,十八岁,郯国公平定四方时,十八岁,张宣承使抗击金虏时,十四岁,赢官人随张宣承使转战立功时,十二岁。”
其他人缄口不言,他的声音在乐声格外清晰:“济阳郡王以年纪质疑战功,实是无稽之谈。”
济阳郡王讥讽道:“你说的都是男儿,有哪一个是女子?”
“何必将军是丈夫,郡王眼中看不到女子,实则女子是家国之基石,”邬瑾不以为意,“大哉乾元为天,至哉坤元为地,乾道成阳男,天道成阴女,正因有陛下外掌五权,娘娘内掌五枚,乾坤交泰而絪缊,嘉祥徽显而豫作,家国方得安宁。”
他起身对莫聆风拱手,深深一揖:“莫将军思义国朝,出入封豕长蛇之地,白马困危,杀敌破阵,归德有功,朝中自有巾帼英雄之地,勿因宵小之言,与我等明理之人生出罅隙。”
莫聆风微微一笑——除了哥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永远站在她身边,不论她攀上巅峰,还是跌入地狱。
济阳郡王一张胖脸涨的通红。
邬瑾前头那一串,他没听明白,隐约知道邬瑾是在拍帝后的马屁,后头那一串,却是听明白了。
臭卖饼的,竟敢骂他是宵小!
他意欲痛骂邬瑾,可惜文采不如人,想要动手,此处又不是动武之地,正瞪着两只眼睛生气,一个内侍走过来给莫聆风换茶,被场中气氛所骇,走错了路,竟然从他身边穿过。
“狗东西,这里也是你乱来的地方!”他抬腿,一脚将那内侍踹入舞女之中,舞女也随之乱了队伍。
内侍连滚带爬,爬到他跟前求饶,魏王皱眉,过来拉住济阳郡王,又挥挥手,示意内侍走开:“王叔坐着吧,陛下要回来了。”
济阳郡王边走边道:“不愧是初心不改的邬瑾,都是三品大员了,还不忘主仆情深。”
莫聆风是邬瑾这位三品翰林学士的主,将陛下放在何处?
人人皆知济阳郡王和邬瑾不睦,听到这等诛心之言,全都捏着一把汗,不知是替莫聆风捏,还是替邬瑾捏,又或是怕陛下震怒,殃及池鱼,为自己捏。
在捏下一把汗的同时,心里又腾起一股蔑视之意。
邬瑾的出身,太过低微,官员中也有家境贫寒者,却都是举家之力供出来的,不似邬瑾,做小贩、奴仆行径。
谁也没注意皇帝已经立在了阁外,正凝神看着阁中动静。
邬瑾对自己的过去并不避讳,也无羞愧、后悔之情,目光坦然。
他弯腰执壶,斟满酒盏,走至莫聆风座前,深深一揖:“昔日姑娘,今日将军,旧主旧仆,一杯新酒,谢过旧日恩情。”
馥郁浓烈的酒香气在二人之间散开,酒盏上一点微光,映在二人眼中。
邬瑾借着新、旧二字,靠近莫聆风——这阁中,这阁外,布满无数双眼睛,无数人正在窥探,他掩盖爱意,粉饰情深,看向莫聆风伸出来的酒盏。
在京都,他们离的如此近,却是隔山又隔水,能够触碰到的,只有两个酒盏。
第282章 乌烟瘴气
明亮的烛火将他们二人影子投向一侧,交叠、纠缠、相互依偎、依靠。
杯中酒尽,邬瑾复去落座,捏着酒盏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连骨头都是痛的——他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双手,不去拥抱莫聆风。
济阳郡王眼睁睁看着莫聆风喝了酒,当即冷笑一声,转头对魏王道:“我没得罪她吧,她不喝我的酒,喝他的酒,这就是打我的脸?他们俩个就是一伙的!”
魏王心中长叹,暗道:“您方才过去敬酒的架势,谁不知道您是找茬!偏偏还遇到个硬茬!”
王叔愚蠢,然而实在与皇帝手足情深——手足情深,也正是因为济阳郡王愚蠢。
“王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魏王压低声音,和他耳语,“是不是一伙,陛下自有论断,您何必在这时候扫陛下的兴,改日再说。”
济阳郡王重哼一声,坐回案前,将酒盏用力顿在桌上,一旁内侍急忙执壶斟酒,他连饮三盏,抬头去看《百菊舞》。
伶人和歌而舞,美丽动人,一个伶人转到济阳郡王跟前时,他忽然伸手,一把攥住女子手腕,用力拉至怀中,一双胖手,如蛇一般,钻入她衣内,肆意游走。
女子一声低呼,满眼是泪,挣扎之间,又不敢大动,神情近乎绝望。
济阳郡王笑的浑身肉颤,大声道:“我手冷的很,放在这个地方暖一暖!”
一旁的宗亲也都哄笑起来,济阳郡王大声道:“谁说我眼里看不到女人,我这眼睛里到处都是女人啊!伶人、妓子、婢女,哪个不是女人!”
他不屑一顾地看向莫聆风,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宗亲们哈哈大笑,官员里那些老顽固纷纷摇头,邬瑾眉头紧皱,待要开口,莫聆风却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谁都没看谁,却已经心意相通。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吴鸿喆忽然大步奔向济阳郡王,一把将他那只大手从女子衣裳里拔了出来,扔到一旁,对一旁内侍道:“去搬炭盆来给济阳郡王取暖!”
吴鸿喆这位枢密使,虽然年过六十,却是陛下在潜邸时就跟着陛下的老臣,济阳郡王若是妲己,那吴鸿喆便是褒姒。
而吴鸿喆恰巧又是老顽固之一,对莫聆风坐在此处已经是千忍万忍,上了年纪后,又看爱看几出歌舞,见济阳郡王闹的乌烟瘴气,忍无可忍,这才出手。
妲己讪讪道:“吴枢,你怎么帮起外人来了?”
褒姒正要开口,昏君已扶着太子的手走进阁中,落座在御座之上。
妲己和褒姒都闭上了嘴,归了原位,张供奉使了个眼色,乐工停下手中鼓乐,伶人也将乱糟糟的《百菊舞》撤下去。
阁中安静片刻,皇帝喜怒难辩,只细看莫聆风,随后对吴鸿喆笑道:“你看看,小莫将军这模样,和千澜是一模一样。”
吴鸿喆认真打量莫聆风,点头道:“眼睛生的最像,莫节度使带女相,小莫将军带男相,一看就是一家人,不过——”
他再看莫聆风一眼:“小莫将军和莫节度使神情上却是大不相同,莫节度使性子最活泼,臣府上原来养了条狗,见了莫节度使就躲,小莫将军却沉稳。”
皇帝点头:“正是,小莫将军难得入京,如今战事已怠,就在京中休整一段时日。”
说罢,他看了一眼莫聆风。
他和莫聆风都清楚无疑,莫千澜的活泼,到粉身碎骨、命悬一线为止。
而这休整一段时日,更是不知归期。
莫聆风应下了。
皇帝端起酒盏,饮了一杯,此时上来八个伶人,中间簇拥着一个天仙似的舞女,歌舞并行,演一出《醉回回》。
阁中再次热闹起来,伶人广袖当风,飘飘若举,又有风自阁外吹入,烛火随之晃动,皇帝恍惚之间,几乎以为坐在下方的人就是莫千澜。
他戴幞头,穿襕衫,坐在小轮车上,面色惨白,眸光黯淡,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是绝望,又似是了然,神色坚决,以残破之躯,给自己竖起一道冷漠无情的盾牌。
皇帝拿着他,没有办法,直到他有了一个软肋——莫聆风。
可他并没有投降,反而为莫聆风铺了一条大道——唯一能与皇权相抗的,就是兵权。
下方面目不断变化,从莫千澜再次变成莫聆风,皇帝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眼前已经没了莫千澜的虚影,只剩下满朝文武。
文武们皆是天骄,本应是国朝的脊梁,然而一旦踏入朝堂,都会变成苦心孤诣往上爬的阿谀奉承之辈。
这阁中,究竟有没有一个人,是真心为这天下,为百姓的?
恐怕没有。
就连邬瑾,也不过如此。
皇帝无趣地往后靠,对太子道:“朕让你收拾的将军府,可收拾好了?”
“都洒扫干净了,”太子垂首回话,“莫将军只管去住,一应用具齐全。”
皇帝点头:“好。”
他扭头吩咐张供奉:“告诉小莫将军,那宅子原来她哥哥也住过,等散了宴,你找个内侍引路,不必谢恩,让她自在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