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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君_分节阅读_第172节
小说作者:坠欢可拾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1001 KB   上传时间:2024-06-06 21:06:47


第303章 灵光

  邬瑾不由眼前一黑,心中悲切难忍,勉强稳住脚步,疲惫不堪向前挪步,心头已经痛到了极致。

  他、她,他们也曾这般自在过。

  红色霞光从天边褪去,青色天光徐徐涌来,京都城中的雕栏玉砌,碧瓦飞甍,都收敛锋芒,藏入光影,只剩下一个扁平淡薄的影子。

  京都忽然沉默,一切都是灰色,人物、人心、人影,冷而无依。

  这种黯淡只有一瞬,倏地,灯火依次亮起,京都漂浮在粼粼火光之中,流光溢彩,弦月疏星,都掩在绚丽的彩灯之下。

  邬瑾只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好像是多年前,与金虏刚开战时,他在莫府九思轩中质问赵世恒,也是如此疲惫寒冷。

  那时他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束手就擒,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做棋子,当做草芥”,信誓旦旦,说“革囊众秽,尔来何用?宁弃之”。

  那时赵世恒坐着,看着他歇斯底里,而自己到如今,才能明白赵世恒那时的无力与疲惫。

  是沉默共谋,趁机将济阳郡王的罪证公之于众,还是成为第二个赵世恒,与莫聆风同走一条血路?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另外的路,可以使他力挽狂澜?

  他走回家中,推开门,迈进院内,不过两三步,脚下就一个踉跄,笔直摔了下去。

  老仆刚刚掌灯,见他好似患上恶疾,猛地倒在地上,惊的油灯落地,一盏桐油淌的遍地都是。

  “大爷?”老仆奔过去搀扶,邬瑾挣扎着爬起来,咬牙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到院中椅子里:“没事,点灯。”

  老仆不敢多言,拾起油灯,重新去添油放灯芯,用竹批片点起火,走了回来,低声道:“大爷,去屋子里坐吧,里面升了火。”

  邬瑾点头,两只僵冷的手抓住椅子扶手,往上撑着起身,屁股刚抬起来,就重新跌坐回去,再加把力气,才把自己撑起来。

  老扑连忙伸出一只手,搀住邬瑾。

  邬瑾扶着他的手,略一定神,随后松开,迈步走向书房门口,连推两下,才将门推开。

  “嘎吱”一声,书房门开,他从老仆手中接过油灯,低声道:“沏壶热茶来。”

  老仆领命而去,他迈步进书房,将油灯放在桌案上,见上面摆放着今日的四张小报,便拿起一张细看,看过后,立刻像是吃错了东西,恶心欲呕。

  笔者极尽能事,诋毁莫聆风和娘子军,凡是功绩,都予以“美色”之功,凡是美名,都以“脱衣”为名,将战场鲜血、厮杀,轻描淡写,改做女子风流韵事。

  这些人,从未在宽州堡寨中见过血,却能以笔为刀,杀人不见血。

  他丢开手中这张,再换一张,依旧是如此,再换,还是。

  莫聆风的威名,在小报的诽谤之下,不出三日,都将变作粪土,成为天下人笑柄。

  不必细想,也知后面有一只手在操控,只要莫聆风身败名裂,再要处置莫家,就能名正言顺。

  抓起小报走到火盆旁,他拿起火箸拨开灰,露出红炭,将小报点燃,烧做灰烬。

  这天下的污浊,岂是一把火能够烧的尽的?

  不够,掀翻一个济阳郡王远远不够!

  他还有一条路可走!

  邬瑾脸上疲惫一扫而空,起身去换了官袍回来,走到案边,取出一卷竹纸,就此坐定,老仆人进来沏茶添炭,他嘱咐老仆人去睡,自己一直坐到三更,才忽然起身。

  举起油灯,他关紧书房门窗,将书架后方、桌案下、椅子下、梁上,一切可以藏人的地方都照了一遍,确认无人之后,坐回桌案边,注水磨墨,提笔写字。

  写字时,他一改往日端正坐姿,而是俯身拱背,将竹纸严严实实罩住,不给任何人窥探机会,先写一张断亲文书,吹干墨迹,折入怀中,随后开始写奏书。

  四更钟声响起时,他已将奏书写完,一并揣入怀中,又将那一身绯红色官袍换上,走出门去。

  屋外星月无辉,寒气凝结,朔风紧吹,野狗彷徨低吠,夹尾流窜,寻避寒之所。

  点点灯火已亮,脚店杂食铺子开门,大锅里热气腾腾滚着水,白气在灯火、寒霜中氤氲,邬瑾穿过重重白雾,走向码头。

  码头上人烟更盛,挑担子的小贩从此处买货进城,力夫袖着手蹲成一排,等待第一条船下货,水面上货船林立,其中一条大福船,桅杆上挑着一个大红灯笼,上面糊着“宽州石”三个大字。

  福船艞板未曾收起,邬瑾踏上晃晃悠悠的艞板,脚下似乎也随之不稳,甲板上堆放着从潭、鄂两州来的蜜桔,滚圆金黄,泛着酸甜香气。

  船上管事一见邬瑾,立刻知机,走了过来:“这位相公,买果子?”

  “买,”邬瑾弯腰去挑蜜桔,顺手将断亲文书放到箩筐中,低声道,“卯时前离开码头,沿途不要停留,快速送去宽州,给我兄弟邬意。”

  他直起腰,手里拿着两个蜜桔。

  管事连忙拿个篮子给他装了,又给他挑几个大的:“您放心,我们的货,一向最好最快。”

  邬瑾点头,给过银子,转身下船。

  待邬瑾走后,福船管事等待片刻,开始大声吆喝着卸货:“马上卸!”

  一个伙计赶上来:“老大,这就卸?买主还没定,回程的货还没买呢。”

  “卖到蜜桔行里去,空船回,”管事掰开一个蜜桔,吃了一半,“沿途有要紧货物要装,快点,卯时前船还在码头,你们都别在石家干了!”

  “是!”伙计冲下艞板,抬手一指力夫前方的团头,“上船,卸货!”

  力夫们一听有活干,立刻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争先恐后站到团头身后,团头还待慢慢挑人,伙计看一眼天色,急道:“全都上去,别耽误我们东家的事!”

  一筐筐蜜桔从福船上运下时,邬瑾已经带着蜜桔去了翰林院,将蜜桔交给门子,说是给莫聆风,说完便走。

  他这一去,恐怕再不能归,身无长物,只有这几个蜜桔,留给莫聆风尝一尝。

  送完蜜桔,他走向宫门。

  宫门未开,文武百官集于待漏院,邬瑾走到翰林院所在下三间北楹,屋中异样寂静,灯火不明,更照不亮众人神色。



第304章 早朝

  文官对时政的敏锐,向来异于常人,眼睛能看破表面上的击鼓鸣冤、简陋诬告、圣心所向,知悉其中种种纠葛。

  兵权乃国之司命,社稷之存亡系焉,如今宽州战事已定,皇帝作为人主,自然要走狗烹了。

  至于更深层的缘由,他们不敢妄议,也许勘破,也许勘不破,绝无外人得知。

  只是他们没想到,此番莫聆风入狱,翰林院竟涉及颇深。

  皇帝以魏王为刀,魏王以小小侍讲祁畅为饵,一口气勾住了两条鱼——莫聆风、邬瑾。

  众人目光暧昧,看向邬瑾,不知早朝时,邬瑾是清醒过来,和莫聆风划清界限,还是为莫聆风辩白。

  五更时,城楼上响起朝鼓之声,左、右掖门发出沉闷响声,与此同时,数盏宫灯,交相辉映,冲破溟濛,照亮前往紫宸殿的道路。

  第三声鼓响时,官军旗校先行入内,排开阵势,威严凛凛立在两侧,百官从待漏院出来,在掖门前整齐排列。

  吴鸿喆步履蹒跚,朝钟响时才匆匆而来,身边跟着一位背着笏囊的随从,济阳郡王边往宫门内走,边冷哼一声:“老吴,实在不行,你就乞骸骨,免得连个笏板都拿不动。”

  “你要是有本事,”吴鸿喆气喘吁吁在右班站定,“你也请个人给你拿。”

  他兼着枢密院数种职位,公务繁忙,因此专有个笏囊装笏板,原来自己拿,过了六十大寿,皇帝就准他带个随从背笏囊。

  济阳郡王看一眼站在左班中的邬瑾,嗤笑道:“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拿一块笏板,都拿不动,不如趁早滚蛋。”

  邬瑾立在左班文官之中,一夜未睡,眼睛下挂着两个乌青,脚下也似是虚浮。

  他看一眼济阳郡王,还未开口,在一旁纠察秩序的御史就看了过来,只要邬瑾略动一动,就要将他失仪的行为记下。

  济阳郡王“哈哈”两声,听着鸣鞭响了,才把嘴巴闭上,走过御桥,在紫宸殿前丹遲前站立。

  邬瑾仰头望向紫宸殿,分明是常来之处,今日因心境不同,竟觉有几分陌生。

  丹遲之上,穿着铠甲的禁军,面容肃穆,捉刀而立,尽忠职守,守卫天子。

  紫宸殿正中,高放着皇帝金台,皇帝在团扇、伞盖、内侍、禁军簇拥下,登上金台,面容也跟着大放光明,是智珠在握之像,龙盘虎踞之姿,收文武百官在眼内,嚼江山万民于口中。

  鸣鞭之声响遏行云,邬瑾几乎以为鞭子是抽在了自己身上——他在这朝堂上站了这么久,食百姓禄米,却毫无用处。

  左右两班官员齐头并进,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宗亲自成一班,已于文、武两班先行入殿。

  元章三十年九月二十二日的早朝,就此开始。

  今日朝会,也异于往日的嘈杂,既无官员入京离京,亦无边关要事具本,就连朝政细务,也无官员预咳打扫。

  在一片寂静中,邬瑾忽然出班,手捧象牙笏板,步履一改先前的虚浮,稳稳而行。

  左右两班目光各异,太子站在文官之首,眉头蹙起,猜测邬瑾是要为莫聆风求情,暗中叹息——此人自毁长城,实在可惜。

  魏王列于武官之首,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早已知晓邬瑾会为莫聆风出头。

  就连皇帝也微微俯身,看向邬瑾。

  邬瑾面无惧色,举止自若,一步步走向金台,跪在金台下方。

  他的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上,这一瞬间,整个朝堂的阴暗和无情都涌了过来,诱惑他,拉拢他,许以高位,许以万贯,许以圆满人生,让他放弃愚蠢的决定,就此沆瀣一气。

  他头上的鸦翅幞头轻轻摇动,似是在对他摇头,身上的朱红色朝服束缚他,试图捆住他的双手,腰间大带、锦绶、玉佩、玉钏沉沉坠地,试图让他无法直起腰杆。

  他放下笏板,取出奏本,声音轩朗:“臣翰林院学士邬瑾有本启奏。”

  皇帝打量他,目光略带兴奋。

  他看邬瑾头上的乌纱有微光,官袍上有金芒,玉带上有华彩,这些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物,邬瑾这困兽,该做何种抉择?

  “准奏。”

  “臣具本,参劾陛下为君不明、不善、不正。”

  他波澜不惊,掷地有声,于朝堂,却是惊雷乍响,裂进每一个人耳中。

  金台上,皇帝脸色骤变,两手死死抓住御座扶手,双目圆睁,咬牙盯着邬瑾。

  不明!不善!不正!

  六个字,交织成一把钢刀,剥开明君的皮,从前胸一直剐到皇帝后脊梁骨。

  大殿中,雷霆震怒,乌云罩顶,大殿外,不觉已是云开雾散,日移花影,晨光自殿门倾入,照得殿中人影,惶惶不安,心惊胆寒,攥紧两手冷汗,不敢动、不敢言。

  唯有邬瑾,神色如常,拿着奏本的手不抖、声音不颤,继续道:“不明者,陛下亲宗室,不亲政事,田地为国本之重,陛下纵放宗亲,侵吞国本,以济阳郡王为祸首,学而无道,承君之宠,舞权弄术,贪腐无度,致百姓无地可耕,粮价溢涌,上行下效,各地贪腐不绝。

  济阳郡王奏乞、投献侵占民田过万顷,臣自宁州、朔州入京,见村舍人烟冷绝,仅有佃户,相拥而泣,正是政荒民弊,覆亡之景!

  幽、厉之君何以亡?其任人不忠而不知,民心离散而不闻也!”

  听到“覆亡”二字,皇帝面色铁青,脖颈上青筋暴起,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看着邬瑾明朗目光,忽有毛骨悚然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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