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
报数声和杖子声一同传入殿内,不过数杖,血腥气就已经漫到了殿内,贺峰眼角一湿,有了泪意,慌忙垂下头去遮掩。
他也是翰林院学士,和邬瑾读一样的书,做一样的官,却不敢做和邬瑾一样的事。
邬瑾有无数理由妥协以及同流合污——家贫、父母尚在、性命攸关,但他一步都没踏错。
殿内有人黯然,有人窃喜,殿外阳光,明媚灿烂,行刑人和受刑人,心却都很静,接受注定的死亡结局。
邬瑾皮开肉绽,白色中衣已成血衣,血反复浸透衣衫,整个人如坠地狱,到二十杖时,神智已有昏昧之兆,糊涂着想:“蜜橘会不会酸?应该先尝一尝的。”
一杖接着一杖,邬瑾嘴角开始溢血,并非牙关唇舌上的血,而是五脏六腑受损涌出来的血。
再打下去,就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在大殿中的贺峰猛地出列,凛然拱手:“陛下,良箴苦口,邬瑾颇敢直言,有错处,不当死。”
已经涌动的小小涟漪,在他出列后,越发动荡,犹如风吹水动,风吹纸乱,虽未哗然,却也震耳欲聋。
魏王刚要张口,皇帝便振袖呵斥:“贺峰出去,一同论罪!”
贺峰满脸黯然,取下头上乌纱帽,摆放在金砖上,退出大殿。
他还未迈步出门槛,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计祥的声音,扭头一看,就见计祥出列:“陛下,太宗诏求直谏,不杀上书言事人啊!”
紧接着,左班文官,一个接一个的出列,恳请皇帝网开一面,让皇帝放弃廷杖。
被胁迫的皇帝,越发怒不可遏,再次将案上一个赏瓶砸落。
赏瓶和金砖发出清脆共鸣,余音绕梁时,王爵一列中,忽然有人手持笏板,走了出来,拱手道:“陛下,紫宸乃执经登坐之处,邬瑾不良之臣,命绝于此,反扬其名,与他争论,也有失天威,陛下不如交三法司会审,寻常置之。”
此人身行庄重沉稳,轻易不开口言事,是皇后之父明远公。
第307章 命悬一线
“二十九。”
一杖落下,邬瑾衣裳湿透,“噗”一声,鲜血溅起,他两手从刑凳上落下,无力垂在两侧,身体随着刑杖微微颤动,气息微弱,口中鲜血滴滴落下,身上一脉冰凉,心头热气,正在幽幽散开。
明远公丝毫不怵陛下阴骘面孔,沉声道:“陛下,君之侧,难免有恶——”
说到此处,他目光低垂,不看任何人,不让任何人认为自己所说的“恶”,是在意有所指。
他亦知道邬瑾命悬一线,朝臣们此时冲出来求情,就是让这根线不断绷紧。
线绷的越紧,断的也就越快。
他站出来,就是来松一松这根线,让邬瑾有一线生机。
“邬瑾有口才,恶似袁悦,能短长说,几乱机轴,为司马孝文王而诛,留馋险之名于世——”
廷杖报数打断了他:“三十。”
明远公丝毫不乱:“陛下此时杖毙邬瑾,邬瑾便以敢于廷争面折而扬名天下,名垂竹帛,不如留他性命,审、不审,两可,用、不用,亦两可,时日长久,其病痛自现,谗言已息,才是诛他之时。”
这一番话,在大殿中回荡,所有人都悬着心,殿外的声音,格外震动心弦。
“三十一。”
“砰”的又是一声,打在邬瑾身上,紧随其后的,不是邬瑾的闷哼或痛呼,而是滴答。
滴答一声,血从刑杖尖端铁皮上落地,又滴答一声,血从刑凳上落地,一声接一声,变作一场腥风血雨,淋在人心里,使人四肢百脉,都随之冰凉。
有人疑惑那杖子为何如此快,有人质疑那杖子为何如此慢。
皇帝看着明远公,也知所说在理,不由怒火稍退,理智重回,目露迟疑之色:“拖他进来回话。”
魏王急声道:“陛下,绝不可轻纵邬瑾!此人若无靠山,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其言行耸人听闻,前所未有,若不廷杖,以儆效尤,有损天威!”
“三十二。”
殿外又传来“砰”一声响,滴答声令人心焦,翰林院一位年轻学士悄悄搓手顿足,五内如焚,被同僚狠狠肘击,才停住手脚。
太子终于在臣心明朗之后,出班站队,持笏躬身:“陛下,邬瑾手无缚鸡之力,抵挡不了八十廷杖,一死了之,正中他背后阴谋者下怀!”
“三十三。”
“砰”,再一杖。
吴鸿喆年迈老朽之躯,也随着行刑的声音哆嗦了一下。
魏王大喊:“陛下,太子之心叵测!”
太子扭头斥道:“你明知孤为殿下,还敢犯上?孤乃首嗣,携册宝,居东宫,天意所属,何需叵测?倒是你——”
“闭嘴!”皇帝发出一声尖锐怒吼,张供奉立在他身侧,心都顿了一顿,才猛地狂跳起来。
朝臣耳中,皆是自己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的声音,外面的杖声一时传不进来。
皇帝看着他的儿子、臣子,心里满是怒火,眼睛里却是一片空茫,日光太盛,让这宝殿都有了虚光,红的、绿的、紫的晃成一团,只剩下满地晃动之影。
殿外的廷杖反倒真实起来,上下天光,聚于邬瑾一身,风吹云动,血光忽艳忽暗,火一般在金砖上蔓延。
已经打到三十六杖了。
皇帝有了论断:“停杖,拖他进来问话!”
张供奉身边内侍向下传话,停杖之声口口相传,到达殿外,第三十七杖的刑杖止在半空。
禁军停顿片刻,收手回杖,连人带杖,一同后退,让出位置。
按住邬瑾双肩的两位禁军起身,再次将手穿过邬瑾腋下,把他从刑凳上提下来,这一回邬瑾站不稳了,脚跟离地,只有脚尖拖在地上,全靠禁军搀扶,脖颈无力,脑袋软绵绵歪在一侧,乌发凌乱散落,又贴在面颊上。
他两眼紧闭,脸上有细细密密血珠,汇于下颌,悄然落地,身上衣裳浸在血里,血从衣裳上往下淌,聚成血泊,脚尖仿佛是悬在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湖面上。
这模样,皇帝问不了话。
一名禁军提来一桶刺骨井水,举上邬瑾头顶,兜头淋下,邬瑾从昏迷中清醒,骤然爆发的剧痛席卷而来,令他忍无可忍,闷哼一声。
折辱之杖,此时才真正有了意义。
不等他缓过痛意,禁军已经架着他往里走,地上拖出一条长长血痕,迈过门槛时,邬瑾双脚离地,脚背直接从门槛上划过,再不复“玉树”风姿。
血腥气驱散了殿内浓郁的龙脑香,禁军架着邬瑾走向金台之下,一直跪在地上的济阳郡王望着滴滴答答坠地的血水,心生嫌恶,惶然之余,又觉畅快。
禁军意图让邬瑾跪下,结果一放手,邬瑾直接趴了下去,连动一根手指,都是难事。
皇帝居高临下,再度问话:“邬瑾,到底是谁在阴谋乱国,你如实答话,朕抿去你剩余廷杖。”
地上的邬瑾慢慢动了动手指,随后一只手捡起掉落在地的奏本,一只手竭力支撑上半身。
在昂首之际,他承受万箭穿心之痛,后脊梁骨一节一节,支撑起脖颈。
脖颈直了起来,头颅随之昂然,他举起奏本,送向高高在上的皇帝,两眼模糊不清地睁着:“陛下......民兴于仁啊!”
一语过后,他整个上半身砸落在地,随之涌出来一大滩鲜血,离的最近的济阳郡王心头一喜:“死的好!”
明远公连忙上前一步,弯腰去看,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邬瑾鼻尖,暗暗松一口气:“陛下,晕过去了。”
皇帝脸色铁青,喊道:“押到御史台狱去,大理寺、刑部共查,限期三日,水落石出!”
三日之内,将邬瑾的“不明、不善、不正”假以阴谋之说,以正天子之名。
太子看向济阳郡王:“陛下,邬瑾所言宗亲罪证,是否让大理寺去取?”
济阳郡王面色惨白,哆嗦了一下,魏王恨恨扫过太子,却也无言以对。
“取来,一一查实。”皇帝起身离座,伸手攥住张供奉及时伸过来的手臂,两眼通红,顾不得手足之情、太子与魏王权衡之术,咬牙离去。
第308章 无头苍蝇
散朝后,御史台中,盛况空前。
送入御史台狱的,不仅有邬瑾,还有一同论罪的贺峰,御史台前堂中,坐着御史中丞傅严、刑部尚书邱凯、大理寺少卿杨英,三人虽然齐聚一堂,却无心问案,低头喝茶,心思各异。
不同于今早紫宸殿的死寂,茶盏放置在茶托上,发出清脆响声,杨少卿掩面轻咳,频频回头,等待去邬瑾家中取罪证的部属前来回禀,邱尚书侧头看窗外,小小一窗,装尽凋零之景,他深吸一口气,不知这日头,何时能落下。
这一日,属实难熬。
傅严因邬瑾“不公”一言,更是坐立难安,想到狱中精舍内,还关押着莫聆风,也是棘手人物,不由大为头痛。
三人一声不吭,一阵脚步声从院内响起,一位领侍御史奔了进来,手中抓着一份报:“中丞!供朝报手里出来的。”
傅严接在手中一看,便知这份不是朝报,而是供朝报行私自抄录的小报。
京都书坊,耳报飞快,尤其早朝上种种争端,常走的比官员下朝的腿还快,不到半个时辰,就会钻入书坊耳中,诸如东方权弹劾女婿之类的事,隔日就会见报。
而今日邬瑾死谏陛下,朝臣讳莫如深,朝报门下后省还未编订,书坊却依旧从内探口中得到消息,并且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就由书拥之笔,诉诸小报,从报囊中悄然送往各处。
傅严一眼扫过,见上有“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一句,“啪”的将小报拍在小几上。
邱尚书欠身,伸长胳膊,捏住小报一角,拽到自己跟前,打开细看,只见邬瑾所写奏折,一字不落,廷杖数目,一杖不少,莫聆风名声,峰回路转,再度隆隆。
只是没有皇帝震怒一节,魏王与太子争锋相对一事也淡去了。
他看过后,转手便给了杨少卿。
杨少卿看过后,三人再次沉寂。
审,如何审?
事已至此,朝野哗然,等小报传往各处,更是天下皆知,再冤杀邬瑾,他们便是遗臭万年。
查封小报,更不可能。
小报后头,不是简单的一个书坊,往往有进奏官、储君、藩王在其中示意,左右民心,搅动风云,小报屡禁不止,便因如此。
傅严仰头闭眼,片刻后,睁开双眼,目光从同僚面上扫过,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愿意治邬瑾的罪,我也佩服他,但要给他治罪的是陛下,你们含糊过这三日,不能含糊到陛下眼前去,三日后,交不出陛下满意的卷宗,我们也得点缀进去,说句不好听的,身死名灭,名有何用?”
邱尚书端起茶盏,看着茶盏中浮沉的尖尖茶叶:“我们三司,端的是一碗饭,陛下说要审,不管有没有内情,都要审,可怎么审?从谁开始审?背后阴谋者是谁?”
他浅饮一口茶水,自问自答:“邬瑾昏迷着,审不了,那就只能审莫将军,遮以旧情,可莫将军小小女子,能做下这般大功,她一个字都不会往外吐,除此之外,还能推至党同伐异,那就得审——太子殿下和魏王。”
屋中又是一阵沉默。
审问这条路,好像是没有出口的死胡同——谁也不会来背这个指使邬瑾死谏,以乱朝纲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