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她已经预想了无数遍邬瑾的伤势,廷杖都是禁军动手,认真起来,二十杖就能把人打成一滩烂泥,这三十六杖,哪怕不会让邬瑾身死,也绝不会轻。
纵然已经想过,但在揭开鹤氅时,她心里仍旧一慌,强自镇定后,她借着墙壁上一点火光往里看,一颗心登时“咯噔”一下,险些叫出声来,下意识别过头去。
鹤氅下,邬瑾衣裳剪碎了,后背和臀腿都露在外面,莫聆风的变颜失色却并非是为男女有别。
喘匀那一口气,她才回头,再次去看邬瑾伤势。
邬瑾身上皮破肉烂,血凝结成大片的暗红色,和刺鼻粗糙的药粉一起黏在身上,余下衣物,让血染的又冷又硬,已成铁衣,干草堆也都浸满血。
莫聆风小心翼翼放下鹤氅,膝行至邬瑾头侧,用手背去探邬瑾额头。
额头触之滚热。
他被井水浇过,狱吏的药粉也不足以治他的伤,捱到现在,已是气若游丝。
莫聆风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了一把。
就着微弱火光,她去看他的脸,他本是隆准丰额,华骨端凝之像,素来又一丝不苟,有日月郎朗之姿,此时却是发髻散乱,面目肮脏。
游牧卿压低声音:“将军,最多两刻钟,狱吏就会醒。”
莫聆风点头,揽住他的脑袋,挪动到自己大腿上,看他唇齿之间、鼻孔、耳内干涸的血迹,她已经想过廷杖三十六是如何痛楚,没想到竟能将一个人毁灭至此。
只有五脏六腑受损,七窍才会有血。
他的身体,被刑杖一寸一寸碾碎,此地无医无药,要如何才能医治?
一大滴眼泪落到邬瑾发中,莫聆风伸手抹去,低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宽州去,李一贴在宽州,他会让你和从前一样。”
她再摸摸邬瑾鬓发:“他们都辜负你,我不会。”
邬瑾的神智已是一片空白,肉体上的疼痛离他远去,灵魂也很快能彻底解脱,迷蒙之中,他挑着一担饼,从十石街那条逼仄狭窄的小巷中侧身穿过,来到裕花街卖饼。
风起灯动,他如坠云山幻海,忽听一阵金铃响,他仰起头,就见楼阁之上,自己竟坐在金珠白玉之中,执壶斟酒。
不、不是酒,是冰糖花蜜水,莫聆风坐在他对面,两手手肘撑在桌上,双掌托腮,笑吟吟望着酒盏,程廷坐在他身旁,大快朵颐,大黄狗依偎在他脚边,啃着骨头。
周遭安静的很奇怪,只有炭火之声“噼啪”作响,花蜜水倒满一盏,莫聆风伸手接过,慢慢地喝。
一滴花蜜水从盏壁上滴落到衣襟上,温柔晕开,她穿的是鹅黄色衫子,金项圈压在衣襟上,衬得她肌肤似雪。
程廷在这时开了口,说要去看麻龙,莫聆风当即放下酒盏,很是赞同。
两人的面目慢慢模糊起来,声音却不遥远,而是越来越近,钻进他的耳朵。
“邬瑾......”
邬瑾睫毛颤动,黏在一起的两片嘴唇撕开,发出低低气流之声。
莫聆风看到他动作,连忙俯身,将脑袋贴过去:“不要怕,我在这里。”
“走......快走......会有嫌疑......”邬瑾一口热气,全凝结于此,话未说完,便再没了声音。
他的死谏,是为民请愿,为国朝诛宗亲,也是在为莫聆风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不用多久,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到时便能让莫聆风平安从御史台狱中出去,能让民心、百官胁迫皇帝放她回宽州。
也许还来得及阻止堡寨再一次开战。
他这有私心的卑劣之徒,表里不一的共谋者,正适合死在这肮脏之处,不值得莫聆风为他冒险私出精舍,背上潜逃之嫌。
不再活泼、没有金项圈的莫聆风,仍旧是他心中一缕牵挂——长路漫漫,艰难险阻,她一个人走,一定很孤单。
莫聆风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心头一紧,一双手紧紧抱住他两肩。
她在战场上见过更惨烈的厮杀,伤在自己身上,她也只做平常,可伤到了亲爱之人身上,便让她心如刀绞。
游牧卿从牢里找到一碗冷水,蹲身喂水,一手捏住邬瑾下颌,一手将碗往他嘴边送,邬瑾喝进去的少,洒出来的多。
“将军,没有医药,今晚恐怕......。”
莫聆风咬牙忍住悲痛之意:“刮一层梁上灰来。”
堡寨中有位医者,曾说过一个土方,叫“寡妇床头尘”,在紧要时能治外伤,若是没有床,梁上经年未动的灰尘也是一样。
御史台狱中的梁上,想必没有毛贼光顾,也不会有狱吏上去清扫。
第311章 瞬息万变
游牧卿赶紧泼掉碗中水,带着碗奔出牢房,从马桶旁捡一块干净厕筹,跃上房梁,用厕筹刮下来一层灰,放入碗中。
灰尘不多,他轻巧挪动脚步,换个地方再刮。
刚刮出来半碗梁上尘,他耳朵一动,停下手中动作,凝神细听远处传来的动静。
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佩刀在衣物上摩擦的声音,还有谈话声,火光变成一片薄薄的纸,从狭窄窗缝钻了进来。
有人来了。
他端着碗,翻下房梁,奔去邬瑾牢房。
莫聆风右手钻进左袖袖袋,抓出一撮沙糖,塞进邬瑾口中,等不及让糖化掉,她再抓,再塞,将沙糖全部送入邬瑾口中后,捂住邬瑾的嘴,让沙糖慢慢化掉,成为支撑他性命之物。
游牧卿一个箭步冲进去,低声道:“将军,有人来了,快走。”
莫聆风眉头一皱,松开黏腻的手掌,轻轻放下邬瑾,拿过粗瓷碗,揭开鹤氅,将梁上灰倾倒在伤势最重的后腰处,随后盖上鹤氅,放下碗,站起身。
刚要往外走,邬瑾趴在地上,忽然呕出来一大口血,连带着还没有化开的沙糖也一起吐了出来。
莫聆风管不住心,提不动脚,收不住泪,急蹲身:“邬瑾......”
“将军!”游牧卿听的声音越发近了,喊了起来。
莫聆风再次站起来往外走,游牧卿紧随其后,关门上锁,和莫聆风一道向内疾奔,还未离开甬道,狱门忽然一开,火光一泄而入,甬道中栅栏、门锁等物,都生出晃动之感。
其实是影子在火光下飞快向后移动。
莫聆风和游牧卿的影子也被火光拉的奇长无比。
火光来自数盏灯笼,提灯笼的是御史台狱外面巡查的四个狱吏、在值房中的两位领侍御史、三位监察。
在灯笼之中,站着魏王、心腹内侍书景、御史中丞傅严,三人不约而同看向莫聆风,面孔从肃然变成惊愕。
他们来夜审邬瑾,没想到会碰到莫聆风。
书景惊叫起来,莫聆风便伸手按了按腰间尖刀。
傅严害冷似的打了个冷战,不着痕迹后退一步,魏王抬起右手,向前一招:“罪人潜逃,杀!”
机不可失。
莫聆风众目睽睽之下潜逃,王府护卫齐力诛杀她于御史台狱,光明正大!
朝臣和书生已经因死谏而沸腾,再过一日,民意也会因死谏而沸沸扬扬,与莫聆风息息相关的宽州和堡寨,更令他们担忧。
若是因此纵虎归山,陛下将会含恨,也会迁怒于他。
莫聆风死,能解陛下心中一大隐忧,再将邬瑾死谏背后指使者推到莫聆风身上,于他、济阳郡王、陛下,都是无上圆满。
后方护卫立刻向前围拢,拔刀出鞘,甬道狭长,只够两个护卫欺身上前,刺向莫聆风。
游牧卿从莫聆风身侧钻过,一只手从莫聆风腰间拔出尖刀,迎上刀刃,狱中顿时响起刺耳的刀刃相击之声。
贺峰爬起来,看着刀锋上火光一闪而过,不由自主向后跌去,唯有小窦不知道怕,抢到牢门边,把手伸出栅栏,去掏挂在外面的锁,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接下来,在短短几息之内,这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在甬道中曲折回荡,令人头皮发麻。
在打斗之中,莫聆风缓缓抬头,盯着魏王,刀锋从她脸颊旁飞过,钉在她身后墙壁上,她不为所动,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有了形状。
一个护卫撞上墙壁,砸落油灯,滚烫和灯油随之倒在他脸上,甬道中顿时爆发出一声惨叫,莫聆风目不斜视,外面吹进来的风吹的她血都凉了下去。
从腰间取下莫家军军牌,在魏王目光扫过的一瞬间,她举起、放下。
魏王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但是在一瞬间看清楚了她手中的东西。
他心头一动,目光向下,看向莫聆风身上大块大块污渍,再看牢房中不知死活的邬瑾,思忖着向前走了一步。
原来邬瑾是莫聆风的软肋。
而他抓住了这个软肋,几乎是抓住了整个莫家!
他忍不住在心里轻笑——女人就是女人,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永远做不成大事。
他两眼放光,喝一声住手,等到刀光收起,甬道清净,他再次迈步上前,一脚踢开灯盏:“莫将军的亲卫身手不简单,想要潜逃,倒是轻而易举。”
所有人都看轻了这个矮小的亲卫,以为他没有功绩,就是寻常之辈,没想到禁军中出来的护卫都不是他对手。
游牧卿退回莫聆风身边,捉刀不语。
莫聆风抬脚看了看鞋底灯油:“不是潜逃。”
“那莫将军不在精舍,在外面做什么?”
“精舍门未锁,我出来走动,顺道看看同乡。”
傅严一挑眉,不知魏王为何忽然变卦,给莫聆风狡辩之机——明明地上昏迷的狱吏也是她畏罪潜逃的铁证。
“莫将军这位同乡,怕是凶多吉少,”魏王回头对书景道,“取我的名帖,去请太医来。”
书景点头,从簇拥着的护卫和御史台官员中挤出去。
魏王再扭头看向傅严:“我留一队护卫在此,帮着御史台狱看守要犯,太医来时,也能帮忙。”
傅严连忙拱手,神情疑惑:“多谢王爷费心。”
魏王摆手:“你们在这里等着,我送莫将军去精舍。”
说罢,他和莫聆风一前一后,走回精舍,莫聆风走到佛像前坐下,端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魏王坐到太师椅中,翘起一条腿,仔细打量莫聆风,一盏昏黄油灯,高悬在壁上,光影自上而下,让她精致的眉眼展露无疑。
精舍外面忙碌着,狱吏拖走昏迷的同僚,又进进出出,协力为邬瑾更换衣物,摆放炭盆,提进来热水,脚步声“踏踏踏”响起,精舍中的魏王和归德将军,似乎是有要事,但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知道魏王请了太医,邬瑾不会死了。
莫聆风放下茶盏,神情平静,将军牌抛给魏王:“我本可以给你更令堡寨信服之物。”
魏王接在手中,看那块刻有莫聆风姓名的军牌:“是什么?”
“金项圈。”
魏王起身,将军牌还给莫聆风:“人人可造之物,无论是军牌还是金项圈,都是‘金狮子章’罢了,莫将军,你我联盟,还需更特殊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