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视他的眼泪:“平民百姓,有小贪,有小怯,但也知廉耻,有小勇,你没有。”
“我有!”祁畅急着为自己辩解,“我有!邬瑾......我一个字都没有提他,我把他摘的干干净净!”
莫聆风嗤笑道:“他本来就干干净净,只有你在自欺欺人。”
她扭头看向游牧卿:“把他送去大理寺狱,魏王正在找他,毕竟他还大有用处。”
说到“用处”二字,她看着祁畅的神情越发轻蔑:“他应该会带你去宽州,我也不想你死在这里。”
她担心祁畅死在这里,会成为孤魂野鬼,无法让赵世恒看到他的了局。
祁畅听到“死”字,就抽搐一下,任凭小窦推着他往大理寺方向走,走出去数十步,神魂渐渐归位,忽然扭头看一眼莫聆风。
他想邬瑾的死谏,其实并未成功。
成功的是莫聆风。
权利在她手中聚集,她失去约束,不再有所忌惮,手握重权、重兵,将成为新的、为所欲为的恶人,让一切拦路石都变成齑粉。
第322章 真面目
小窦拿刀柄一路将丧家之犬祁畅杵进了大理寺狱。
皇城内外已是禁卫森严,出入皆需户贴,大理寺狱更是禁军内外值守,将此处围成铁桶。
正应吴鸿喆所说,禁军、禁掖,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动。
眼下此处已经由武德司接管,大理寺少卿杨英,也被迫受询,亦不能干预武德司行事。
三品狱中囚犯,不幸与济阳郡王同狱,被一只只拉出来,整齐排列,轮番诘问。
祁畅一进去,便遭受一场十分细致的搜身,并且无故被摁在地上,挨了几脚。
有人拎着后衣襟,将他提起来,推搡他往里走,在路过一处阴气沉沉的堂屋时,他看到里面摆着四条长凳,凳子上安放一块门板,门板上停放一具脚尖朝门口的尸体。
尸体肥胖沉重,再加上厚厚一层寿衣,盖上寿被,越发硕大无朋。
这是济阳郡王的尸体。
他突然死在大理寺狱,陛下无旨意是否移他出去,宗正寺和礼部不知该以郡王身份给他办丧事,还是以待罪之身停他在大理寺,因此连护丧之人都没指定,只先在这里给他小敛。
尸体旁边放着化财盆,两个和尚坐在一旁念《阿弥陀经》:“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
木鱼的声音钻入祁畅耳中,他忽然感觉拥挤的大理寺变成一片旷野。
“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
祁畅被带入牢狱,狱吏随手打开一间牢门,将他塞了进去。
他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马桶上,马桶污垢积年累月,便溺之气四溢,熏的他当场干呕起来。
扶着墙壁呕了半晌,他拖着软绵绵的脚步走到角落里,远离马桶,脸上本就没有任何血色,此时更是成了一张纸。
一屁股坐到干草上,他被屁股底下的硬东西硌了一下,伸手费力掏出来,竟然是只冻硬了的老鼠。
自从进入莫府,他就再没见过老鼠。
嫌恶地丢开死老鼠,他心里回荡着方才的念经声,心想:“这世上谁能在死到临头时,还能不惧怕,心不颠倒?”
木鱼声随风送到,让他心中稍安,一直听到酉时,牢门外才传来纷杂脚步声,狱吏进来,将他带去刑房。
刑房中,魏王坐在正座,背后是满墙刑具,狱丞、掌率狱吏、检校囚徒、枷杖狱吏,都伺候在左右,书景站在门边,见祁畅进来,便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不过短短一日,魏王就像是变了样,精神大不如前,有种萎靡不振的萧瑟,眉眼上方笼罩一层郁气,和从前那个精明、胸有成竹的王爷判若两人。
他没办法不萧瑟。
济阳郡王尸体已经送回郡王府,纵然涉案未结,陛下也发下旨意,按郡王丧仪操办,并追加他为亲王衔。
看似天恩深重,可实际却并非如此。
济阳郡王子嗣都未曾封爵,别说是济阳郡王侵占的田地要清丈,就连本属于济阳郡王的庄田,也将收回。
日后衰败凋零之景,眼下就已经能够预见。
魏王头脑昏昏然,炭火烘的他口干舌燥,一把发出不来的阴火燎的五脏六腑都有燥意,他端起茶盏,喝一大口,压下火气,看向狱吏带过来的祁畅。
“祁侍讲,”他放下茶盏,“弄成这样,还没逃出去,真是狼狈啊。”
祁畅跪倒在地,盯着炭火,头脑木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只在脑子里剩下一片“嗡嗡”之声。
魏王强打精神,开始组织乱成一盘散沙的言语:“你诬告莫将军,本是死罪,但你是我的门人,我也只能尽力救护,早朝后,我已经恳求了陛下,留你性命,褫夺官身,打六十杖,带你去宽州立功赎罪。”
祁畅呆滞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抬头看向魏王,脸上因为增添了几分诧异神情,而显得可笑:“六十杖?那不还是死吗?”
“杖,可死人,自然也可活人。”
祁畅眼睛里骤然冒出一点光,但那光转瞬即逝,脑子反倒能够稍微转动一些。
立什么功?
魏王并非好人,留他一命,定有所图。
他认认真真谢过魏王救命之恩,老老实实等着魏王说出目的。
魏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你对宽州莫府,是否熟悉?”
祁畅其实并不了解莫府,但还是点头:“非常熟悉。”
魏王道:“熟悉就好,有些事,等到了路上,自会有人问你。”
祁畅唯唯诺诺应下,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经过这一整日的惊吓和起落,他已经疲惫到无法调动脸上神情。
而且他知道自己没得选择。
不想死,就没得选。
魏王起身往外走,走到他身边时,停下脚步,道:“六十杖今天就打完,明天一早去宽州,会有人给你上药。”
说罢,魏王迈过门槛,走出刑房,大理寺中亮起了通明的灯火,禁军严阵以待,武德司在绘凶手画像,魏王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上面男子面目平凡,贴出去一天能抓回来八十个。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骂:“瞎忙。”
刑房内,四个枷杖狱吏将祁畅去了衣物,按在刑凳上,掌率狱吏在一旁记录。
众人都已得魏王吩咐,绝不是廷杖邬瑾时那种要命的打法,落的不轻不重,第一杖下去,虽然浮起红痕,却未破皮。
祁畅闷哼一声,咬牙忍耐,两手抓住刑凳,挨了几杖后,忽然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掌率看一眼行刑人,持杖的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禁打。
再轻下去,就是打豆腐了。
掌率咳嗽一声,示意继续打,于是木杖再次落在祁畅臀腿上,祁畅身体颤抖,抽泣之声不减,到最后,忽然爆发出剧烈的哭声。
哭并不是因为痛楚,也不是因为悔恨,而是随着刑杖落下,皮开肉绽,仿佛身上一层层伪装都随之剥落。
从邬瑾身上借来的温和、谦恭、诚实、勤奋,从他光辉中沾染的一点余晖,全都被今日的种种所磨灭。
此刻他祁畅,彻底变回一条灰扑扑的虫子,露出自私自利、无节无义、怯懦谄媚的真面目。
哭过一场后,他很快坦然接受了自己,像做乞丐时的无数个日夜那样,坦然的无耻。
有君子,就有小人,神造物如此,他有什么错?
第323章 归途
九月二十七日寅时三刻,朝钟还未响起,便有数骑出京都。
魏王带四十护卫,数名随从,莫聆风带一百娘子军,气势如虹,刮动灵堂外丧幡,卷飞满地冥纸,踏碎道旁残冰。
一辆宽敞的马车紧随其后,里面卧着邬瑾,后方是一辆板车,趴着祁畅,再往后,便是粮草。
京都中处心积虑的算计,爆发出的激烈争斗,因此而震荡的朝堂,岌岌可危的群臣,都被他们抛之脑后。
魏王惦记的楼台宫阙、金台御座,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忧虑、疲惫、寒冷,无心看溟濛之下的江山,只偶尔抬头看一眼莫聆风。
莫聆风身姿纤细,穿银灰色狐皮敞衣,里面一身紫色窄袖夹袄,脚蹬皮靴,一手执鞭,躬身按辔,如箭一般驰骋风中。
她并未如魏王所想,时刻相伴在还不太清醒的邬瑾身边,就算偶尔往马车中一探,也像是例行关怀。
她仿佛是忽然收了心,在京都中的种种行径,不过是因为和皇帝积怨已久带来的失控。
而邬瑾,时好时坏。
邬瑾真正清醒过来时,只觉得身下阵阵颠簸,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耳中有了行车走马之声,还有脚步声轰隆作响,似乎是队伍庞大。
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遭有寒风,身上却暖和,鼻尖香气浓郁,似有数朵花在徐徐绽放,春、夏、秋、冬,四季之景,都在这香气里。
香气似曾相识,是莫聆风举手喂他吃糖时,腕间、衣带上拂过的香气,也是莫千澜前往雄山寺接莫聆风时,沉在潮湿水汽中的香气。
这香气化作一张网,遮蔽天光,掩盖四季,催走流年,是枷在他身上无法挣脱的一把锁。
身体如在浪中,颠簸不住,马车骤然停下,他也随之一荡,后背痛楚真实,犹如一把利剑,使香气涣散破碎,将残酷现实凿进他脑海中。
死谏、莫聆风。
廷杖、莫聆风。
牢狱、莫聆风。
他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眼前所见就是车壁和帷幔,日光从不严实的帷幔里透出来,可见外面是个难得的晴天。
他坐起身,靠着车壁喘息半晌,伤口因为受力,有股要迸裂开来的痛意,淡淡血腥味因此在马车中散开。
皮肉之痛,尚可忍耐。
他低头看向盖在身上的白色氅衣,温暖来自厚厚一层狐狸毛,百花香气来自莫聆风。
这是莫聆风的氅衣。
莫聆风也在?
他举起绵软无力的手,拨开一侧帷幔,明光立刻透过糊在轩窗上的明纸,刺入他眼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