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千澜守在长岁居,屁股点不了板凳,来来回回查看莫聆风情形,给她打湿嘴唇。
他也忘记了饿,还是赵世恒肚子长鸣一声,才惊觉早已经是辰牌时分,干脆让人把饭摆到隔间里来。
他吃的清淡简便,早饭只有粳米粥配鲊菜,因为赵世恒在,又加了一笼汤包,食不知味地喝了两口,殷南就瘫着一张脸进来了:“爷,赵先生,阿北回来了。”
莫千澜放下碗:“去书房。”
赵世恒把手中汤包塞进口中,又伸手捏了一个,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果然,包子还没咽下去,莫千澜就又坐下了:“叫殷北来这里。”
殷北来时,饭桌已撤,雨落了下来,起先淅淅沥沥,随后密密匝匝,滚珠一般打着瓦片,廊下一线雨帘,溅湿石阶,令人止不住打起寒颤来。
奶嬷嬷领着人关门闭窗,又点起炉火,续蒸艾草,屋中顿时温暖,气味浓烈,却没有烟气。
殷北站着连吃三块米糕,喝下满杯茶水,才稍止了饿:“等我赶去的时候,富保已经过了养马苑,赶往永宁堡,并没有在城内逗留。”
赵世恒凝神细想:“这么藏踪匿迹,看来是接了陛下密旨,悄悄出京的,沿途应该也没有住馆驿,没有见官员,富保倒是个人才,竟然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难怪内侍里,他能得意这么久。”
莫千澜眉头紧锁:“消息来的太晚了。”
莫家在京都也有眼线,可是富保出行,毫无预兆,等到他们发现富保不是告病,而是离开了京都,再把信急送到宽州时,富保都已经出宽州城了。
赵世恒以折扇敲打手心:“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富保来宽州干什么,难道真是有密旨去永宁堡?不与我们相干?”
莫千澜冷笑:“他不动我们的心思,却去动太平无事的堡寨?堡寨可填不了他的国库。”
赵世恒一时也琢磨不透圣意,然而不得不多想——半个月前奏书回到宽州,一日后,莫千澜再上奏书,如今恐怕才到陛下案头,在奏书一来一回的时间里,他们最放松,偏偏这个时候,富保悄无声息来了。
第32章 大病
屋外风雨如磬,百年之树随风凌乱,声如涛吼,密叶纷纷折落,窗上糊的高丽纸,映出无数黑影,不断往下坠。
雨随风斜,下的屋中人身上又麻又冷,药香更盛。
正沉默时,莫聆风那厢忽然有了动静,像是被缝了嘴的丫鬟总算吱了声,而且一声大过一声,开始呼唤奶嬷嬷。
莫千澜本是坐着捏山根,遏制自己的头疼,听到动静,起身便走,片刻后,面带喜色回来了:“好,退烧了。”
赵世恒也大松一口气:“好,退烧就好,没有大碍了。”
屋中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殷北走到赵世恒身边坐下,把米糕碟子挪到自己跟前,开始大吃特吃——他不擅长动脑子,只擅长动手。
沉思片刻,赵世恒道:“我们先提防,可再等等,观他动作。”
莫千澜伸手:“既到了宽州,那就是把命送到我手里,他若是轻举妄动——”
赵世恒摇头:“咱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富保是陛下跟前有名有姓的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行事又心狠手辣,暂且维持着局面是最好的。”
莫千澜听着外面滚滚而起的雷声,良久才道:“能坐上王座的人,自然都是心狠手辣的,想要在他手底下活命,只能比他更心狠。”
无关善恶,只为活命。
“阿尨病了,谁来,她都是真的病了,带不走她,”他觉得这病来的巧,扭头吩咐殷北,“继续盯着富保。”
殷北把口中米糕吃下去,起身应了。
外头的人不断进来传事,隔间里成了莫千澜的临时书房,所有人都仿佛细作接头似的轻声细语,所传的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甚至还有程廷的消息传进来——说下雨了,不去养马苑跑马了,不过他在自家花园里挖了一筐黄土,准备捏泥婴,邀请莫聆风一同去捏,若是莫聆风不去,他捏好了就送两个过来给她鉴赏。
莫千澜当即让人去寻库房里寻一套鎏金九连环出来,给程廷送去,命他今日解了。
李一贴来了一趟,细细看莫聆风后颈和口中,依旧是没有异样,又仔细探她脉搏,神色稍缓。
临走时,他叮嘱莫千澜:“若是有了汗,门窗一定要紧闭,不要再受寒,以免反复高热。”
莫千澜送走李一贴,继续在长岁居生根。
傍晚,时雨微停。
奶嬷嬷扶莫聆风半坐,莫千澜端一碗红糖粳米粥喂她,见她怏怏不乐,不似平常精神,越发揪着心。
莫聆风喉中又红又痛,温粥下去,也烫的发疼,犹如吞刀,米粒再如何软烂,也像是嵌在了喉咙里,连连摇头,想要不喝。
然而她不知自己无力,头几乎没有摇动,只知道莫千澜像是练了无影手,一勺接一勺把粥塞进她嘴里。
偏偏那烛光还刺眼的很。
她又痛又气,又气又躁,胸中郁结着一股热气,眼看莫千澜又伸手过来,当即急用尽浑身力气扬手,打向莫千澜。
一碗米粥顷刻间倒翻,全撒在莫千澜衣袍和床上。
奶嬷嬷“诶哟”一声:“帕子,快取帕子来。”
“不要帕子,先拿阿尨的披风来,快!”莫千澜挪开粥碗,用力挣断鹤氅系带,脱去污了的鹤氅,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披风,掀开被子,裹住莫聆风,一把将她抱在胸前。
“阿尨不想喝了是不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懂阿尨的意思。”
莫聆风不知怎么对莫千澜发了无名火,悔的滚下两行热泪,伸出一只小手,无力的摩挲两下莫千澜心口。
莫千澜见她泪水汪汪,眼睛红的异常,又不住躲闪烛光,心里觉得不对劲,一面哄莫聆风,一面使奶嬷嬷去请李一贴来。
李一贴火急火燎赶来时,莫聆风的高热已经卷土重来,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
李一贴连脉也不把,直接捏开莫聆风的嘴,自己秉烛细看,就见臼齿两侧,已经出了点点紫红色的斑。
他扭过头,面无表情看向莫千澜:“痧疹。”
莫千澜仿佛没听清似的,张着嘴问了一句:“什么?”
李一贴语气确凿:“姑娘在出疹子,畏光羞明,您出过吗?”
莫千澜脸上不多的血色“刷”的退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站不住,后退一步,要去坐绣墩,哪知直接跌坐在地。
奶嬷嬷慌忙去扶他,他摆摆手,示意自己起来,一只手攀住床架,连撑了两次,都没能起身。
第三次,他才站了起来,面孔苍白成了死尸,俯身去看莫聆风光洁的面孔:“不可能,没有出疹,你看错了。”
李一贴弯腰开药箱取丸药,不与他争论,将一瓶丸药递给奶嬷嬷:“分下去,一人先吃一粒,再去熬清毒药,让所有人都喝上,方子我等一下就开。”
奶嬷嬷已经惊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哆嗦着手接过。
莫千澜目光渐冷:“我另请大夫来看。”
“您另请大夫,就是给姑娘寻死路,宽州城除了我李一贴,谁也治不了,”李一贴取笔舔墨,就地开方,疾书之后,交给奶嬷嬷,“关门窗,给你们姑娘去衣被,让她皮肤通畅,使麻疹出来,千万不可捂着,也不能再给她喝水,熬上一大锅葱白汤,随时给她饮。”
奶嬷嬷木然点头,吩咐下去。
李一贴是对的——莫千澜心想。
他心底越发冰凉一片,在莫聆风床前呆立片刻,忽然道:“李神医,这里交给你,我去去就来。”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叫过殷南,命她秘密封府,又叫人以赵世恒解旬考之题为由,接邬瑾和程廷来府上小住,若莫聆风真是出疹,这二人也可能染上。
莫聆风出疹的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他就是节度使,也得把莫聆风移去安济堂。
最后,他和赵世恒一起坐进了书房中。
因为这场雨,浩瀚如海的书卷亦散发出陈旧纸张的腐朽虫息,熏炉中香气也往下沉,黏腻地铺在地上,混合了泥土中泛起来的腥气,凝滞在了书房内。
坐在椅子里的两人面貌尚新,然而芯子也朽了、旧了,和这苍灰的天、无尽的书房融为一体,潮湿的不相上下。
殷南站在三步开外,将昨日莫聆风所到之处,所见之人,再一次细述给莫千澜。
莫千澜昨日已经听过一次,今日再听时,很快就略过裕花街,盯住了向莫聆风和邬瑾问路的人。
第33章 应对
莫千澜与赵世恒相顾无言,两人不必说出口,便已经想到了问路之人是富保。
富保所带的人里,必定有一个正在出疹的人,只消在路过莫聆风时,对着莫聆风打个喷嚏,或是将衣角自莫聆风身上拂过……
她这样大的孩子,不加防备,一个照面,就会染上。
原来皇帝不是要莫聆风进京,而是要直接断绝她的生机。
这十州之财,国库已经张开巨口,意欲鲸吞,又怎能拱手让出。
莫家不能有后人,因为有人,就有希望,就会生出隐瞒、反抗、潜逃、玉石俱焚之心,皇帝要的是莫千澜孤家寡人、心灰意冷,慢慢磨去他的性子,让他交出莫家所有秘密。
若是李一贴隐而不发,再晚上一夜,待莫聆风身上出了疹子才发现,怕是就晚了。
幸好——不,不好!
出疹如此凶险,莫聆风人躺在床上,然而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莫千澜目光阴骘,忽而扬手,把手边茶盏狠狠掷到殷南额角,茶水劈头盖脸洒了她满身。
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翡色茶盏碎于坚硬石上,殷南立刻俯身跪在瓷上,一线血从额上落下。
莫千澜怒斥她:“富保是太监,言谈举止、口音、衣裳,再伪装也不与常人相似,一行人里,有人包头又包脸,鬼似的藏着,你也没看到?你竟疏忽至此!”
殷南俯首无言,没有辩驳。
赵世恒沉着脸:“富保那边,如今怎么安排?”
莫千澜半晌没有言语,直到殷南跪的两腿发麻,才揉了揉额头:“全埋了。”
赵世恒皱眉:“富保是内侍。”
莫千澜充耳不闻:“就在佳县动手。”
赵世恒迟疑道:“佳县是祁州和宽州交界之地,又常年的闹匪患,倒是可以推脱出去,只怕陛下会起疑心,若是陛下认定我们手里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
莫千澜斩钉截铁:“阿尨若是有事,他便是在神坛上,我也要拉他下来!”
赵世恒在心底长叹,闭上了嘴。
莫千澜吩咐殷南:“去找你哥,让他不必再盯着富保,你们一起去佳县,把事情办利索。”
“是。”殷南站起来,随手一摸额头鲜血,那血就把上半张脸都糊的血淋淋的。
她总是瘫着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细微情绪——兴奋从眼睛里浮出来,从嘴角往外溢。
平常的时候,她总是没有情绪,仿佛和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隔着一层,反倒是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小的时候,身体里总有东西,她得带着东西走过风沙地,走过牛马成群的草原,再走过活沙滩地,回到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