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还在替邬瑾吹牛:“看到我那大狗没,满宽州都找不到这么聪明的,见了好人不吱声,见了坏人能把腚给咬下来,现在就是老了,它还好学,原来见了教我们的赵先生服服帖帖,现在见了邬瑾也服服帖帖。”
泽尔没有看到异样,屋顶上好像只有死物,是风吹动了枯枝败叶,他扭头看一眼老黄狗,一口牙摇摇欲坠,正在舔骨头,心道:“傻狗。”
他端起酒盏,大口饮,酒是透瓶香,入口浓烈,直劈咽喉,一口酒后,唇齿舌尖全都漾着酒香,耳朵里轰鸣不断,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程廷絮絮叨叨:“你别看我这狗长的老式,在州学里念过好几年书,又忠心又仗义,一看到我,就黏上我了……”
泽尔再扭头看一眼狗,就见狗卧在地上,翻了个大白眼。
他切下来大块羊肉,放在嘴里咀嚼,酒开了胃,羊肉滋味也能尝出来一些,一边嚼。
程廷的聒噪让他没办法思考,因此痛苦也有限,并且脑袋如同浆糊,不知道该恨莫聆风哪一样——杀他父兄,抓他,饶了他,给他一点甜头,然后毫不在意的毁灭。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程廷这句话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
他诧异地看过去,就见程廷也正抬眼看他。
程廷的目光和言行都带着三分醉意,可又纯粹,并不像是要为挚友解决麻烦,而是真心实意,想帮帮他。
他端起酒盏和程廷碰了一下。
两个人剔下大半只羊,喝空三坛酒,泽尔要回莫家去,程廷送他出门,然后一扭头,钻进官房。
他用马尾牙刷沾上槐枝膏洁齿,让人送来热水,用澡豆将自己搓的通红,爬出来擦干头发,从里到外换了衣裳,抬起胳膊,把袖子凑到鼻尖使劲一嗅。
没有烟熏火燎的酒肉气,通体芬芳,哈一口气在掌心,用力一闻,还是有股酒味,于是让人上一盏浓茶来。
他端起茶盏,含上一口,仰起脑袋,鼓着腮帮子,漱的“汩汩”有声,忽然衣摆被什么东西一拽,他一惊之下,“噗”的一声,茶从嘴里、鼻子里喷了出去,呛的面红耳赤,吭吭咳嗽。
“老黄,牙痒?”
老黄狗大叫两声,他皱起眉头往外走:“来人了?”
他张望一眼,没有发现端倪,吩咐下人守好门户,急急跑过垂花门,走到后院门前,见正屋亮着烛火,一个丫鬟在门口守着,见他前来,打起帘子,他松一口气,迈步进去。
屋内用四折屏风一分为二,外间置放香炉和竹熏笼,炉香袅袅,温暖宜人,灯罩中烛火微动,满屋光影也随之摇动了一下。
一个丫鬟在竹熏笼前翻动衣物,听到程廷进来,连忙起身福礼,告退出去。
程廷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快步绕过屏风:“惠……”
屏风后,许惠然坐在床边,腹部高高隆起,只着里衣,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满脸惊惧,泪痕已干,一把尖刀从她身后伸出,稳稳架在她脖子上。
黄义仁蹲在她身后,举起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
“……不要!”程廷的声音哑了下去,神魂出窍,脑子里只剩下“轰然”一声响,身上迅速凉了下去,喝下去的酒在一瞬间变成冷汗,透了出来。
门外下人来来往往,又有小丫头们喁喁不止,偏偏没有一人知晓屋中变故,声音又渐渐散去,只留下屋中人对峙。
程廷张着嘴,两鬓汗珠汇在下巴处,滴落在地,摔碎成八瓣。
“你是什么人?”他尽可能放低声音,一只脚慢慢往前挪动一步,尖刀上寒光一闪,刀锋往内收缩,他立刻将脚收了回去。
他语无伦次:“放了她,你劫持我,我皮糙肉厚,我家底也厚……你要银子、金子?金子也有,有很多、不是特别多,都给你。”
地上他的影子颤动不止,抖的厉害。
许惠然牙关紧咬,不发一声,怕贼人凶性大发,怕乱了程廷心神。
她看程廷,像落水的大鸟,落花流水,战战兢兢,两手紧紧攥成拳头,额上青筋暴起,令人心疼。
“莫家有宝藏,不为人知,”黄义仁开口,“你与莫家相熟,在莫家读书,哪怕没人告诉你,你也一定察觉到蛛丝马迹,说,在哪里。”
程廷两只眼睛瞪的滚圆:“宝藏?你说的是聆风?聆风就是莫家宝藏,全宽州人都知道!”
黄义仁冷笑道:“好好想想,我给你十个数的时间。”
“十。”
程廷一层接一层往外冒汗,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化,他硬撑着不倒,脑子疯狂转动。
莫家哪里有宝藏?
“九。”
“没有,我没听过,你绑我……”
“八。”
“你绑我去莫家!我姑父疼我,会告诉你的!”
在他疯狂辩解,设法敷衍的时候,黄义仁不为所动,一个数一个数的说了过去,程廷脑子里开了锅的粥似的,又乱又热,只恨自己不能变出一座金山银山,胡说八道:“在朔河!”
“撒谎!”黄义仁刀子收紧,许惠然脖颈间立刻有了一道血痕,滴落到衣襟上,“朔河尽是流沙,如何能藏物!”
“在他们家里!”程廷声音变了调,急促尖锐,“在莫家!”
“胡说!”黄义仁冷声,“莫家的地皮都翻过,没有!”
程廷心里一惊,同时脑海中闪过一尊地藏菩萨坐青莲像,藏在竹林深处,寂静无声。
细微神情变化,黄义仁立刻察觉,一只手放到许惠然腹部:“说!”
许惠然面白如纸,几近昏厥。
程廷惊呼一声,猛地往前一步,“你放开她,我说!你快放了她!”
他嘴唇颤抖,看黄义仁刀往前挪动,一只手撑住小几,深吸一口气:“我也只是猜测——”
他迈步往前走,走的小心翼翼,在烛火旁停下:“我姑父只信任聆风,聆风小时候常去雄山寺,她不信神佛,一定是去看你说的宝藏。”
黄义仁追问:“证据!她去雄山寺看什么?”
雄石峡是天险,确实是藏物之处。
“看鱼!”程廷脱口而出,“她喜欢看鱼!”
他伸手抓了一下耳朵,拉拽衣襟,动作全都落在了黄义仁眼中。
黄义仁盯着程廷,慢慢收回尖刀,插入腰间,腾出来的右手捂住许惠然嘴唇,随后左手五指张开,用力在她腹部抓下去。
第344章 逃
许惠然的惨叫全落进黄义仁手里。
她大汗淋漓,脖颈往前抻,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手脚因剧烈疼痛而抽搐,却又竭尽全力缩起来,躬起背,想要护住腹部。
黄义仁声音冰冷:“说!”
“在我家!”程廷膝盖猛地跪地,“在那里……那里!”
黄义仁满意一笑:“哪里?”
“花园里!”
“花园何处?”
“放了她,我告诉你!我带你去!”
黄义仁看程廷近乎崩溃,大有不放人便同归于尽的狂态,便挟持许惠然从床上下来,走到程廷身边,抬手在许惠然后脖颈处一劈,许惠然软绵绵昏倒在地。
“惠然!”程廷伸手便要去扶,黄义仁拎着他的后衣襟,生拉硬拽提起他来,抽刀顶住他后背:“说!”
下一瞬,程廷忽然俯身,吹熄了屋中烛火。
屋中陷入一片黑暗,眨眼之间,程廷拎起黑漆小几,扬手抽向黄义仁头颅。
黄义仁脑袋一偏,躲避这一抽,手上尖刀也随之脱离程廷,小几从他耳畔夹着疾风飞过,撞上窗户发出一声巨响,整个象牙格窗都随之破碎,黑暗中木板折断声刺耳,迅速惊动了外间下人。
“三爷!”
黄义仁咬牙切齿骂了一声,一眼就捕捉到程廷那山似的黑影以及地上的许惠然,然而未等他动作,程廷已经使出全身力气,一头撞了过来。
如山的两人倒在地上,伴随着黄义仁的闷哼声。
凭着一股蛮力,程廷压倒黄义仁,又在转瞬之间被掀翻在地。
在仆人惊呼声中,黄义仁捡起一条椅子腿,喘着粗气砸下去。
一种坚硬物体碎裂的沉闷响声,伴随着程廷的惨叫充斥程家,程廷上半身笔直坐起,面目因疼痛而扭曲狰狞,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落在地上,动弹不得。
下人持棍棒呼喝着入内,黄义仁薅住程廷发髻,拖着他往墙壁上猛地一撞,在程廷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之际,将他像面口袋似的扛起来,扫开闯进来的人,翻墙潜逃。
程廷昏昏沉沉,只觉一条腿在震荡中剧痛,额头上破了皮,血淌下来糊住眼睛,强行将黏在一起的睫毛撕扯开,就见满地都是黑影,高墙、枯树、干草,一条野狗追着野猫蹿过去,都在不甚明朗的夜色留下乌黑影子。
身后声音起先近在咫尺,不到片刻,就遥不可及,他试图呼喊,但大头朝下,腰腹折在黄义仁肩头,两条腿被牢牢禁锢,呼吸都十分艰难,人也昏沉,声音更难发出,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一个颠簸,映入眼内的青石板地变成泥地,泥泞崎岖,道旁房屋低矮、简陋,地上黑影更多的成了光秃秃的树,一群寒鸦犹如铜铁所铸,立在枝干上,落在地上的影子仿佛是窥视之眼,等待着一具腐尸。
黄义仁脚步忽停,警觉看向四周,扛着程廷,钻进堆满干马粪的屋檐下,放下程廷。
程廷脚一触地,立刻爆发出钻心疼痛,口鼻被黄义仁捂住,痛呼声止于口中,后背紧贴黄义仁前胸,只剩下两个眼珠子还能转动。
几只寒鸦被惊动,张开翅膀,“扑啦啦”飞出去,羽毛在夜色下泛出生铁才有的墨绿色光泽。
程廷看着泽尔出现在道旁。
他想要挣扎,却被黄义仁牢牢箍在手中,断腿处刺激的他大汗淋漓,呼吸也开始不畅,面孔憋成朱紫色,胸膛几乎炸开。
泽尔抬头望向振翅而飞的寒鸦,目光从黑暗处一寸寸扫过,鼻子嗅着空气中冷冽气味,想找到熟悉的气味——他从程家出来,快走到莫府时,越想越觉不对,急急转回时,程家已经乱了。
身上酒气和烟熏火燎的羊肉膻味阻碍了他,他脱下外袍,搭到一旁树杈上,再仔细去闻。
让他追踪至此的淡淡血腥味不见踪影,也没有其他气味。
奇怪。
寒鸦已经落了回来,“嘎嘎”两声,叫声散去后,周遭又是一片死寂。
他眉头皱的死紧,拿下外袍,低头辨认地面泥印,到处都是冻住的枯草,也无从辨别,他只能往可疑之处继续去找。
走出去片刻,方才所在之处,忽然传来寒鸦“嘎”的一声沙哑叫声,他扭头一看,只见数只寒鸦,向天上乱飞,暗骂一声“狡猾的汉人”,急急忙忙纵身回去,可等他到时,只看到一片空荡,另有几球马粪,滚落在地。
黄义仁扛着程廷,累成了牛马,腰间伤口正在往外渗血,血打湿衣裳,虽未滴落在地,却也有血腥味弥漫。
他并不慌张,沿途往气味重的地方钻,他已经知道东西一定在程家——情急之下的程廷,说出来的一定是实话。
只差一点!
追杀对他而言,不足为惧,伤痛无法摧垮他,他能够掌管武德司,不仅知道如何刑讯别人,自己也同样能够领受。
像程廷这样的年轻人,人生最大的苦楚不过是冬日不能饮冰,在他手中,不知死去多少,只要有时间,他就能敲开他们的脑子,榨干他们所知道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