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眼珠子转了一下,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他不说自己知道秘密藏在哪里,不说自己如何坚守不渝,不说自己原来也有这样的气节。
他们越走越高,他望尘莫及时,就能有一份底气,暗暗地支棱起来:“我也不差,我可是个好汉,我也守护过你们。”
他想着,不由自主含着一点笑意,昏睡过去。
第350章 热闹
程泰山在十月十一赶回宽州,纵然自己在济州穷的要吃土,但看了儿子一家的惨状,当即掏出老本,在十三日大摆筵席,替程廷办洗儿会。
莫千澜自然也要前往。
十三日卯时刚到,程家就开始放爆竹,噼噼啪啪,响之不绝,满地纸灰,积了一层又一层,喜蛋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运,无论街坊四邻、贫苦百姓、老小乞丐,只要前来道喜,便能分食喜蛋。
宽州城内热闹空前,前来说吉利话的人将白石桥堵的水泄不通,因战乱而起的萧瑟之气一扫而空。
程家请来的厨司忙的脚不沾地,把昨日从城中各家采买来的鸡蛋都煮尽了还不够,干脆蒸上饭,做油饭团往外散。
直到巳时更鼓之声响起,程家管事拱手,请各位亲邻体谅,贵客将到,人群才渐渐散去,孩子们仍旧满街乱蹿,去捡没有点燃的爆竹,用竹篾引火,噼里啪啦地放。
骑马而至的年轻人大喊着让开,又急急勒马,紧接着一群岁数相差无几的年轻人赶来,俱是程廷结交的好友。
骑马的、骑驴的、坐马车的、走路的,全都赶过来道贺。
石远随着程泰山一同回来,眼见眼前面孔都是读书时的熟悉面孔,也满脸笑意,上前行礼。
大家围着石远问:“程三如何了?我要去看他,听门子说李一贴不让太多人进去,进去还得熏一通。”
“精神不错,就是躺着不能动。”
“老石,你富态了啊。”
“什么老石,现在是石老板,手里不知道多少条船。”
“就是一百条船,那也是老石。”
没人知道石远怎么发的家,只知他忽然便有了一条能出海的福船,之后便借着这条福船,下蛋似的下出了无数条船。
他随之脱胎换骨,石家也一跃而起,成了宽州城中大户。
一群人聚在门前谈笑,又相互询问询问贺礼,见石远是一盒南珠,都暗道等会儿往前站,先写了礼单,以免现眼。
正在闹哄哄时,一顶官轿摇摇晃晃抬过来,年轻人立刻噤声,跨上石阶,争先恐后去写礼单。
官轿也是一顶接一顶,大家约好了似的到达,下轿之后,不停整理衣冠——莫千澜爱洁,他们如今忍气吞声,不敢来,又不得不来,兼之前途渺茫,脸上都没有几分喜悦之色。
如今他们就像是困在网里的鱼,不知何时才能脱困。
有人看向转运使侯赋中:“后日就是和谈,您去吗?”
侯赋中点头:“莫、魏王已经传信给我,由我和李仓司陪同前往。”
他望向门前和一众年轻人说话的管事,低声道:“莫千澜来没?”
众人摇头,都不知道。
而且一提起莫千澜,他们就忍不住后脑勺发凉。
门口骚动已经渐渐平息,年轻人从门外聒噪到了门内,又有女眷的马车到驶向后门,他们这些人杵在这里,实在不合适。
于是他们压下满心惶然,摆出满面春风,有前有后的前去奉上贺礼。
片刻后,一顶轿子慢慢行了过来,管事一见轿子,立刻提起衣摆,奔下石阶,亲自上前迎接。
轿夫压下轿杆,管事伸手搀扶着邬瑾出来,笑容可掬道:“邬通判来了,三爷盼着您呢。”
今日是喜事,邬瑾一改往日素淡,穿的喜庆,头戴软纱唐巾,外罩鹤氅,内穿一件暗红色直袖圆领长衫,越发显得岳峙渊清,峻貌贵重,行走时也丝毫不见病弱之态,如风谡谡。
管事送邬瑾到门内,喝来两个小厮,命他们好生护送邬瑾,小厮还没摸到邬瑾,胖大海就蹿了出来:“我来,三爷嘱咐我伺候邬通判。”
他扶着邬瑾往里走:“您是不是还要拜见老爷?老爷在书房里。”
邬瑾点头:“先去书房。”
前院里,许惠然娘家人早早到了,程廷的朋友成群结队,聚集在花厅外,爆发出阵阵大笑。
原来程廷略好了一些,就不甘寂寞,如此热闹场面,岂能错过,程夫人正是爱子如命的时候,想方设法的在花厅外搭一座天棚,四周扎紧纱帐,在里面熏上雄黄等药,让程廷躺在里面。
方才正是大家笑他像个黄花大闺女。
程廷嗓门大不如前,却还是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邬瑾驻足听了片刻,边走边笑:“你们三爷不静养,伤好的更慢。”
胖大海也笑:“三爷说有李大夫在,不怕,您小心脚下,前面二堂东间就书房。”
程家老宅书房不小,以侯赋中为首的四位官员分坐两侧,心不在焉地闲谈。
程泰山坐在主位,潦草敷衍——“那是那是”、“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程泰山见邬瑾进来,两眼放光,放下茶盏:“来的晚了,没赶上吃油饭团。”
邬瑾在程泰山面前执晚辈之礼,侯赋中等人起身和他执了平礼。
他是三品翰林院学士职宽州通判,虽无再回京都可能,但论官衔,高过转运使侯赋中。
“都坐下说话。”程泰山见邬瑾人才出众,暗道自己果然没看错人,家中老三有福气,前半辈子靠爹,后半辈子靠朋友。
他心情美妙的一笑:“我在济州,也许久没见你了,不过你的名字,可是天天听,济州学子把你的文章都翻了出来,逐字逐句的读。”
“邬通判的学问毋庸置疑,”侯赋中接话,“不知邬通判对后日的和谈,有何见解?”
程泰山立刻笑道:“今日不谈政事——”
侯赋中打断他:“性命攸关,不得不谈。”
程泰山脸上笑意淡去:“侯兄,我听闻金虏急于和谈,誓书内容陛下也有明示,两国不动刀枪剑戟,何来性命之忧,若真是没谈拢,开了战,邬瑾在城内,也是爱莫能助。”
侯赋中摇头:“我只是怕有谭旋的火烧之患。”
他至今不知道莫千澜要在和谈时打什么主意。
程泰山对局势心知肚明,一本正经的打马虎眼:“那是要做好打算,避水缸多放几只,救火的绳钩也备上。”
侯赋中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门外小厮进来禀报:“老爷,莫家大爷和莫将军来了。”
程泰山当即放下翘着的腿起身:“走,咱们一起出去热闹热闹。”
邬瑾随之起身,拱手道:“伯父,我先去看看程廷。”
他与莫千澜已经道别,言明不再相见。
第351章 我的
邬瑾并未去找程廷。
前堂爆发出阵阵惊呼和大笑,又处处是人,戏台搭起来了,唱戏人满场飞,锣鼓声聒耳,邬瑾疼痛难忍,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
定了定神,他让胖大海带他去僻静处休息,胖大海想了想,立刻扶着他,穿过二堂西门,从抄手游廊出去,进一间厢房。
厢房本是给客人小憩,屋内一应俱全,但因离前院远,后院近,外面是一座竹林,在冬日没有景色,便无人来此。
胖大海叫来下人添炭上茶,邬瑾在火盆边坐上片刻,五脏六腑因震荡带来的痛楚渐渐平复,脸色随之舒缓,喝一盏热茶,头脑也清明不少。
胖大海又从程廷房中搬来几册崭新的书,邬瑾抽出《公羊传》翻看,看到庄公四年,放下书,闭目养神。
窗外忽然传来一连串的孩子叫声,胖大海在一旁候着,见邬瑾睁眼,连忙道:“是几位少爷进去了,我去请他们出来。”
“不碍事,”邬瑾摆手,“我好多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板棂窗往外看,先看到了快要六岁的豹奴——豹奴像娘,精明强干,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豹奴衣裳皱巴巴的,脚下皮靴子沾着一圈草屑,从地上捡起一根断裂的竹枝,两条腿夹住,高喊一声“驾”,便在竹林里策马奔腾,奶嬷嬷急的叫祖宗,他充耳不闻,还拿雪球和程家的孩子互打。
一个小孩让雪球砸在后背,摔了个大马趴,捏在手里的一个泥人随之断成两截,小孩疼痛之余,又惧怕自己的娘,把嘴巴一咧,哇哇哭了起来。
豹奴骑着竹马,说他“癞皮狗,没气魄”,又给他支招,说“躲到外祖父那里去”。
一群孩子丢下竹马往外跑,豹奴跑过窗边时,停下脚步,仰头看向邬瑾:“您是邬状元吗?”
“是,你认识我?”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点头:“认识,学里有您的画像,但是画的不太好,您比画像上好看多了,三舅舅也经常说起您,您不在前面,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在这里休息。”
“我娘要打我的时候,我也经常在这里休息——”
有个小孩扭头叫了他一声:“大表哥!”
“来了,”豹奴回头喊了一嗓子,又对邬瑾道,“您不能回京都去做官,一定很伤心。”
他看邬瑾就像是看一只仙鹤落到了鸡窝里,很惋惜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鸡蛋,踮起脚递给邬瑾:“给你个喜蛋。”
“多谢你。”邬瑾笑着接在手里,见那鸡蛋和一般的喜蛋不同,上面写满吉祥话,再一看豹奴,已经狂奔着离去了。
他将喜蛋收在袖中,走出厢房,进竹林里去。
竹叶落尽,冬雪已经踏的满地狼藉,竹根一部分裸露在外,盘根错节,甚至嵌入墙院,寒气由此蔓延至屋内、地底。
这种裂痕在程家,不显凋敝,反有一股蛮横的生命力。
邬瑾抬脚慢行,胖大海在后面跟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一张石桌上也满是积雪,凹下去几道小指痕,他走过去,一时兴起,两掌合拢,揉了个雪球。
他没有和人打过雪仗,手里团着一团雪,他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冻手。
将雪球放在桌上,他又拢一个,这回将雪球冲着围墙丢去。
忽然一个雪球凌空而来,两个雪球相撞,在半空中砸的粉碎。
他扭头一看,莫聆风不知何时也到了竹林里。
她走向他,端详他:“你今天气色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