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啦。”
第355章 告别
泽尔在哭。
他咬牙切齿,咽下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一个脑袋几乎摇成拨浪鼓,两个肩膀不住耸动,哭声偶尔从牙缝里透出来几声,也像是狼嚎鬼叫。
眼泪滔滔的,滚烫的,淌了满脸、满手、满身,脑子里轰轰作响,昏昏沉沉,又胀又痛。
他身处暗夜,寒风从脚边一直刮到头顶,把他冻成一块坚冰,他出生于旷野,成长于马背,本应习惯这样的寒冷,他却第一次觉得无法忍受。
莫聆风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抽出一只手将其甩开,这只手又搭了上来,带着金玉般的重量,隔着衣裳的触摸,也让他留恋。
他喜欢莫聆风。
第一次见莫聆风时,他就送她一块白石,想让他的神庇佑她。
再一次见她时,她已杀戮满身。
她说:“我就是你的神。”
她说:“我不仅掌管你的生死,还能操纵你的喜怒哀乐。”
她说:“你这信徒,对神应当万分敬仰。”
他满心恐惧,满心敬畏,满心喜悦,因为她对他有无上妙法——使他外有形,心有情,目有物,魂不空;难自思,难自悟,难自离,寂无所寂,欲从空生。
怎么能不哭,他才将仇恨的热血浇灌在心爱的花朵上,邬瑾就出现了,打的他措手不及,而且毫无还手之力。
再没有比莫聆风更可恨的人,无心、无情、无性,却能令他人生万法。
他停下哭泣,再次甩开莫聆风的手,哆嗦着站起来,接过莫聆风递过来的帕子,狠狠擦了脸。
心里那股恼怒委屈之意随着眼泪流的干干净净,他红着眼睛跟鼻子,把帕子塞进自己怀里,看了莫聆风一眼。
没有灯火,莫聆风陷在阴影里,面目不清晰,隐约能看她拧着眉毛,是个理解但不同情的模样,越发显的冷漠无情,让人心寒。
泽尔立刻急火攻心,涌上来一股憋闷之气,无处可去。
“疯子,”他瓮声瓮气骂了一声,“疯子!”
莫聆风没还嘴,倒不是因为泽尔可怜,只是不知道他是骂她还是骂他自己。
泽尔正了脸色:“我要回葫芦河去找我的族人。”
莫聆风点头:“好。”
泽尔笑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笑声刺耳——他当然知道莫聆风不会挽留他,可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快,如此理直气壮。
莫聆风迈开脚步,继续在花园里游走:“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他不知道和谈能不能成,最好是趁着和谈前,两方休战,朔河冰冻,从朔河,再到横山,再到葫芦河。
“送你一箱金银,回去之后,不要再给金虏卖命了。”
他停下脚步,不再跟着莫聆风走,耳中有风声滔滔,从横山一直刮到他耳边。
“好。”
而莫聆风负手向前,忽然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说不定日后还有相见之时。”
泽尔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却忽然一热:“石神保佑你。”
十月十四寅时,他带上莫聆风所赠盘缠、程廷所赠陶埙,备好干粮食水,配上长刀弓箭,骑一匹好马出城,沿着朔河,去追寻他和父兄曾经走过的道路。
他满载而走,却又似是一无所有,扭头看一眼城门,他低声喊了一声“疯子”,随后走入茫茫积雪中。
与此同时,一队漏舶商满面风霜,从金虏回城,黄义仁夹在鱼龙混杂的队伍里,以驼裘裹身,戴一顶毛帽,面孔大半都缩在驼裘衣襟中,只露一双精干的眼睛在外。
这一行,他躲过莫家人的追捕,沿途虽险,却能吃饱喝足,又有伤药可用,精神恢复极快。
进城后,刘博玉带着一卷画像,去见莫千澜,黄义仁不入刘家,将刘家偷带回来的犀角等物留在马上,借着去茅房的功夫,悄然脱离队伍。
他换一身不引人注目的粗布麻衣,佝偻着腰,坐进脚店中喝一碗粗茶,吃一大碗羊肉汤面。
一边吃,他一边打探明日和谈的消息。
魏王所说消息不假,莫千澜确实勾连金虏,用十州之财,换取自家太平。
明日两朝誓书详谈过后,莫千澜便会亲自将秘密交给金王之子。
他要混入和谈队伍中,伺机而动。
听到侯赋中和李清二人随行后,他放下汤碗,拿出一把铜板付钱,前往侯府。
十月十四日午时,莫千澜与宽州州官共商和谈细节,莫聆风回到堡寨,布置和谈人手。
十月十五日卯时,天色刚刚放亮,魏王、莫千澜、侯赋中、李清,便在护卫、随从簇拥下,前往堡寨,黄义仁夹杂其中,改头换面,垂首不语。
一群人出城,从马场前往堡寨,魏王久在牢笼,今日出门,虽还是前呼后拥,却有临刑之感,脸色苍白,眼底大片乌青,灵魂贴着天灵盖飘,两条腿骑在马上,僵硬的伸不直。
他不安地看城外之景。
马场上枯草伏倒在冰雪中,结成环,连成片,中间夹杂着成团的马粪,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来去,除去士兵,便只有寥寥百姓出来捡马粪,算得上一片荒芜之景。
朔河冰冻,流沙也静止,堡寨高耸,吊桥还未放下,隔着冰面,能看到高耸的城墙和如林的黑色旗帜,旗帜随风舒展,发出滔滔的响声,上面“莫”字清晰可见。
无数屹立不倒的王朝,都是被千军万马所碾碎。
在马场等候的都头吹响号角,堡寨中铁链“哗啦”作响,细碎积雪漂洒下来,落在冰面上,吊桥伴随着“嘎吱”响声,缓缓落下,最后“砰”地搭上河岸,激起冷冽如刀的河风,直劈向来人。
几点冰屑扑进魏王眼睛,魏王连忙低头,用力一眨,寒冰已化作水,模糊了他的目光。
在他伸手擦拭时,马蹄声灌进了他耳中。
战马跑过夯实的地面,踏上木桥,打着响鼻,喷出白气,发出兴奋而且健壮的喘息声,铁甲、旗帜、刀枪在北风下发出怒号,冰面裂开道道细纹,声音细而尖锐,疾风骤雨般袭卷而来。
魏王恐惧,以为自己立刻就会被吞没,急忙睁开双眼,抬头望去。
吊桥前方,莫聆风身穿铠甲,头戴兜鍪,腰间佩长刀,系一领红色披风,领着同样身负铠甲的士兵,威风凛凛。
然而在他眼中,却是豺狼虎豹,倾巢而出。
第356章 入寨
莫聆风飞身下马,面向魏王拱手:“下官拜见王爷,王爷请入寨。”
魏王没有下马,只微微抬手,让莫聆风起身,等莫聆风再次上马,率领士兵让至两侧,护卫便簇拥着魏王向内而行。
其后便是莫千澜的马车。
侯赋中、李清与魏王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催马上前。
踏上吊桥,于他们两个而言,就是真正踏入莫千澜的阴谋里。
这一场阴谋,借着冠冕堂皇的和谈,悄无声息啃咬已经千疮百孔的王朝,帝王尚不知边关巨变,他们纵是有心救国,也无能为力。
也并非一点办法没有,如若侯、李二人忠心耿耿,大可连同州官散尽家财勤王,勤王不行,还可从容就义,魏王亦可慷慨赴死,令莫千澜无人可用。
没有魏王王印、州官官印,落在白纸黑字上,金虏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言和,莫千澜的阴谋也无施展之处。
可无论是魏王还是州官,竟无一人想到要以死救护他们的国朝,想来实在滑稽。
黄义仁跟在侯赋中身后,是个满面胡须的横班衙役,寅时便在侯府等候命令——数十个衙役饥寒交迫,又不熟悉,因此无心他顾,至今不知同伴已经换人。
他目光躲闪,只偶尔落在魏王身上,等待机会。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堡寨,此时正是各军演练之时,魏王还未下马,就听到一阵呼喝,眼前一片寒光闪过,清一色厚重长刀,竟如波光一般粼粼耀目。
在难以辨认的呼喊声中,士兵身穿铁甲,步履整齐踏动,发出“踏”的重响,铁甲随之而动,其声相交,气势恢宏。
刀光如银,与鸦项枪对阵,鸦项枪枪头带孑刺,刺进魏王目光中,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一同勾出来。
指挥使面孔肃然,在晨光下一语不发,对魏王等人视而不见,见到莫聆风后,才收拢森然兵刃,对莫聆风行礼。
“参见莫将军!”
排山倒海的叩拜之声随着他们前行的脚步此起彼伏,演练——叩拜——再演练,没有任何杂乱。
弓箭手箭无虚发,弩手力上百石,步军勇猛,骑兵精悍,绝非驻军可比,哪怕戒备森严的禁军在此,他们也毫不逊色。
就在魏王等人震撼不已之时,城楼上一位士兵,摇动一面“莫”字大旗,一声长喝,气贯长虹:“守!”
方才还在的鏖战士兵立刻停住,各军指挥使开始点都出列,都头带领士兵聚向西城门,井然有序摆开防守阵势。
另有一队百人队列,由步兵、骑兵、弓弩手组成,列在最前方。
城门轰然打开,百人队伍在魏王等人不解的目光中出城,片刻后,昨夜在高平寨外驻守的士兵如疾风骤雨,踏动积雪寒冰,回到寨中。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魏王等人被此情形震慑,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演练结束,军中肃杀之气慢慢散去,侯赋中才忍不住问道:“莫将军,寨外已经布防好了?”
莫聆风点头,领着他们到中帐外,下马拱手:“王爷,时辰尚早,请入中帐休息。”
不等魏王下马,她便走到莫千澜马车前,撩起帘子,朝里伸手。
殷北放下马凳,莫千澜扶着她的手下马车,微微一笑,低声道:“很好,哥哥与有荣焉。”
莫聆风翘起嘴角,眼睛里有小小得意。
中帐内燃起熊熊炭火,驱散严寒——高平寨虽距城内不远,但要冷的多。
游牧卿将魏王请上首座,魏王正对着火焰,如坐针毡,火舌舔向他,虽未及,却骇人。
他脑中所浮现出的,竟是巍峨宫殿陷入烈焰,富丽堂皇的京都,踏做一片废墟。
莫家势大。
又究竟是如何势大到如此地步?
他看向坐在他下手的莫家兄妹,眼中有不解和疑惑——一个小小女子,一个病弱男子,竟能在天子脚下,谋下如此大业?
他不知民心——民心其实是很容易被左右的东西。
但莫家兄妹知晓,所以莫聆风九死一生守住了高平寨这座孤岛,送战死将士归乡,来赢得天家丢弃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