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在洞彻一切后,便将自己关在二堂书房中,管住自己的两条腿——莫千澜不希望他搅局,初八起便不再见他。
此时他坐的手脚冰凉,呵手片刻,起身添炭。
他提起火箸,将炭火烧旺,掇条凳子来坐到炭火边,双手伸于火上烘烤,两手不再僵冷,正欲起身写字,门外响起叩门声:“哥,药好了。”
邬瑾掩下脸上神情,走回案前,遮盖自己所写字迹:“进来。”
门“嘎吱”一声开了,邬意端着盘子,托着药碗小心翼翼走进来。
自从断亲,他不得不收起所有小心思,谨小慎微而又殷勤的围着邬瑾打转,不敢再胡作非为。
邬瑾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在一旁,邬意连忙道:“阿娘让你把这个羊肉饼吃了。”
邬瑾点头,慢慢吃完,以茶水漱口,又有曹官前来问事,邬意连忙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知州暂缺,民兵、钱谷等公事,全都由副贰通判监察施行。
屋外日光已经刺目,从门口、窗外透进来,灰尘翻扬,有如金屑,张曹官早已听闻邬瑾任通判时不近人情的名声,无暇感慨今日晴好,垂首上前,忐忑不安将九月经总制钱账目交至邬瑾面前。
邬瑾翻开细看,见上面名色细微,田舍牛畜买卖得产人勘合钱、茶盐司息钱、头子钱、减纳剩钱、卖酒钱、楼务店房钱,加起来有近四十种,远多于其他州名目。
他看过后,提笔勾去“种子钱”、“避火钱”、“洒扫钱”等十来样。
张曹官看他连着划去这么多,急道:“邬通判,并非下官巧立名目,实在是朝廷有常额,本州因军需多,常额也高于别的州,只有如此才能登额。”
邬瑾摆手,凝神写下“准秋季起发赴行”,起身走到张曹官身前,将账簿递过去:“不登额也无碍。”
张曹官一时愣住:“可不登额,陛下定会责罚于您,于您的前途……”
说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闭紧了嘴。
邬瑾本就没有前程可言。
他从最高处跌落,从廷杖中侥幸活命,不会再有登高之日,只会无尽下坠。
屋中没有熏香,邬瑾身上传来洁净的皂角气味,一盆山茶花花影重重,落在他身上,也落在账簿上。
张曹官低头看邬瑾写的一行字,体势端方沉着,笔力严谨峭劲,一丝不苟,明明是平正工整的楷书,却显出超乎常人的骨气和魄力。
朴实无华的纸笔,字里行间挥洒的无所畏惧,一笔笔勾去的苛捐杂税,竟衍生出一派平和安定之气。
“下官这便去办。”张曹官心中一定,带着账簿退了出去。
屋中再次只剩下一人,邬瑾独坐日光中,闭目养神,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迷蒙之间,周遭变成一片死灰寂静,他听到血从地下“汩汩”而出,浮于青石板上,四面八方流淌出去,他想起身走出去,走到堡寨,两条腿却被钉住,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鲜血淹没,堕落地狱,最后在窒息中惊悸而醒。
睁开眼时,天色还是那般灿烂,地面洁净,炭火熊熊,一切都未改变。
他从桌案书堆中取出自己抄的书,烧在火中,直到成为灰烬,才看向前来送炭的邬意:“什么时辰了?”
邬意想了想:“辰时差不多过半。”
邬瑾走到门边,看向堡寨方向:“和谈开始了。”
高平寨外,日光已盛,毫无遮挡地落在枯草砂石地上,金、莫两方士兵夹道而立,旗帜在寒风中翻滚,枪尖上凝结一点金光,浮光耀目。
士兵拱卫一座小小穹庐,皇子、文臣带来的护卫、随从悄无声息出入穹庐,送上茶点,穹庐中,魏王与金国皇子对坐。
小皇子年幼,不到九岁,生的瘦小,身后四个护卫寸步不离,守卫森严,对面稍有动作,四个人八只眼睛便望了过去。
侯赋中吵的口干舌燥,喝一口茶,忍住火气:“以三川寨、横山为界,双方撤兵,这是我们的底线,实难相让。”
对面冷笑道:“如果以三川寨为界,就不叫双方撤兵,叫我们单方退让,你们需要付出诚意。”
“你们若不撤兵,我们照样可以将你们驱逐出界,既然和谈,你们也该拿出诚意,而不是一味索要!”
“我们的诚意就是坐在这里,城池边界,是我们打下来的,必须一切如常!”
“以三川寨为界!”
“以高平寨为界!”
第359章 誓书
“三川寨!你们不让,我们照样打你们出去!”
“你们有这打的本事,怎么还谈和!高平寨!”
斯文臣子言语之间越发放肆,侯赋中和李清一展文人所长,变着花样,一下骂金虏“何物等流”,一下骂金虏“头钱价奴兵”,一下骂金虏“田舍奴”,花样百出,金虏汉话懂的有限,但也知不是好话,立刻反唇相讥。
唇枪舌战之间隔着的一条长桌,便是楚河汉界,只能唾沫横飞,不可刀剑过界。
游牧卿站在穹庐外,有些惊讶,暗道读书人的嘴原来也挺野。
莫千澜坐在魏王身侧,听着双方吵闹不停,并不参与,闭目养神。
争吵持续四刻,仍然未出结论,两边人马累的喘息不止,有了片刻沉默。
金皇子忽然开口:“如果是莫家驻守宽州,我们可以让至三川寨为界。”
他的汉话说的不好,一句话磕磕巴巴,却让穹庐陷入漫长的安静。
侯赋中与李清瞪大双目,满腹言语戛然而止,虽未开口,却有种无声的哗然在人心底响起。
魏王牙关紧咬,在这一刻明白黄义仁所说的都是实情。
和谈结束,莫千澜保住莫家在宽州一席之地,他这个王爷自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侯、李二人灵犀一现,也都明悟了莫千澜的目的。
莫千澜付出不为人知的代价,与金虏勾结,谋宽州!
等皇帝知情时,两国和谈已经结束,一切已成定局,皇帝只能治罪莫千澜,留下莫聆风。
他以为,他们自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莫千澜的举动与用心,透彻了莫千澜的无情。
这个人心中只有他的宝贝妹妹,既没有旁人,也没有国朝。
侯赋中和李清能做到州官要员,都是经历过无数朝堂争斗的人,知道此事没有回旋余地,也知道一旦应下,事后自己便是皇帝的出气筒。
四周枪如林,刀如山,强兵杀气腾腾,铁甲虎视眈眈,他们两人被无数双眼睛注视,满桌的笔墨纸砚都成利刃,白色穹顶压在头顶,挣脱不开。
莫千澜双手交叉在腹部,面带微笑,眼前是一片迷离血色——在座的人,尚不知死亡将至,还在奋力挣扎。
他没有等待太久,侯赋中聪明的将问题抛给了魏王。
“王爷觉得呢?”
魏王无人可推脱,又不见黄义仁身影,紧张的手心都是汗,点头道:“可、可以。”
“好。”金虏小皇子忍不住一笑,终究年幼,目光掩饰不住,看向莫千澜。
此时已到辰时末刻,国界大事定下,余下白银、绢、茶等物便谈的很快,不过四刻,便已定下。
两朝誓书尘埃落定。
魏王手难成书,让侯赋中代笔。
“元章三十年十月十五日,大昭皇帝谨致誓书于大金皇:两朝重修通好,案甲休兵,鞬櫜干戈,共筑盟约,每岁银三十万两,绢十万匹,茶一千斤,以三川寨、横山为界,莫聆风为州边守城之将,互不侵扰,各自牧养生民,黎庶安居……”
写罢,侯赋中再抄录一份,吹干墨迹,交给魏王。
魏王取出王印,以朱砂印泥钤盖,朱印干后,起身交换誓书。
他手颤的厉害,就在他将要起身之际,莫千澜忽然伸手,取过誓书:“王爷,我来吧。”
魏王绷紧了一根弦,双手捧着势书交给莫千澜,眼睛不由自主寻找黄义仁下落。
一边找,他胸膛一边剧烈起伏,一颗心狂乱,几乎从嘴里蹦出来——莫千澜死,这次和谈也会因此中断,但不要紧,这都是可以补救的事情。
找到了!
黄义仁不知何时进来,紧贴穹庐而立,两手拢在袖中,眼睛发出咄咄的光,直逼向莫千澜——莫千澜今日穿的太少,没有鹤氅,连长衫也很薄。
他很快将这一点古怪抛去脑后,右手在左袖里紧捏住一把臂弩,以免臂弩往下坠,显出形状,被人察觉。
这把弩是金虏匠人由七寸弓改造而来的七寸弩,弩身不超过半臂,马面牙发为铜造,弦为麻解索扎丝,箭簇与七寸弓箭簇相似,因过小,射不出五十步,又不可轻易摇晃,战场上极少见。
但这种弩箭簇更轻,不超过三钱,整根铁箭都不超过八钱重,爆发力极强,瞬间便能穿甲,莫千澜就算穿了铁甲也防不住。
魏王后背迅速透出一层牛毛汗,整个脑袋都冒着热气,憋在幞头里,化作水,冷冰冰从鬓角往下淌,两手手心濡湿,用力时可以攥出一把水。
他看向莫千澜。
莫千澜起身,一手拿誓书,一手伸入袖中,不引人注目地取出一张竹纸折成的方胜,收在誓书下方,走到小皇子身前。
小皇子身边四名护卫警惕地看向莫千澜以及殷南,只要稍有不对,便会出手。
金王仅此一子,不能有半点损伤。
殷南也死死盯住小皇子,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帽子、衣襟、衣袖、腰间、靴筒,一旦看出任何利刃藏身的痕迹,就马上带莫千澜退下。
黄义仁两眼一亮,手从袖中探出一寸——无人注意他,这是个好机会。
就在他要动手时,莫千澜忽然蹲了下去。
他的手立刻收回袖中,并且不动声色转变方向,避开殷南——就在莫千澜蹲下的一瞬间,他看到殷南也迅速变换位置,让莫千澜始终处于自己的保护中。
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即中,离莫千澜越近越好。
那四名护卫也因莫千澜动作一惊,急急上前一步,看莫千澜蹲在地上,单薄衣物不能藏刀,两只广袖柔软垂落在地,才退后半步。
哪怕誓书已定,他们依旧互相提防。
侯赋中和李清都不知危险将至,反倒松一口气——他们和魏王一样,都像是陷入一场噩梦,不同的是和谈一结束,他们的噩梦就会醒过来。
莫千澜和小皇子平视,微微一笑:“我见过你父亲的画像,你和他长的很像。”
小皇子因莫千澜和自己的父王一样孱弱,倍觉亲切,很腼腆的一点头:“是。”
他将誓书交给莫千澜,莫千澜也伸手,将方胜和誓书递给小皇子。
倏地,一道沉闷突兀的声音在穹庐中传出。
声音又快又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殷南。
她猛地出手,然而指尖触碰箭尾时,箭身已经“噗”地钉进莫千澜后背。
铁箭刺入莫千澜后背的一瞬间,他忽然将小皇子勒入怀中,两人密不可分,弩箭击碎莫千澜胸膛内坚硬骨头,从前方破开皮肉,再刺入小皇子身体,从后背钻出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