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殷北领命而去。
石板一块块搬出来,箱子接二连三找到,莫聆风坐在木头上,满眼都是火影,鼻尖充斥着泥土腥气和淡淡楠木香,心里忽然恍惚了一下。
她感觉莫千澜就坐在他们身边,穿一身纤尘不染的天青色长衫,外面罩着厚重鹤氅,和往常一样,双手拢在袖子里。
他爱干净,所以在木头上垫了一件披风,人在火光下也苍白洁净,笑微微地看着她,仿对成箱的、富可敌国的财富并不在意——只要他想要,他就能有。
莫聆风明知是假,却也不由自主泪眼模糊——哥哥要是在就好了。
她悄然移开目光,看殷北盯着箱子一个不落地搬上来,整齐排放,由邬瑾登记造册,再由殷南和小窦押送回莫府。
第370章 圣旨
装有金银珠宝的楠木箱不断出土,数量远远超出莫聆风的估计,需要深挖的范围不断阔大,一个夜晚不够用。
在朔河边耽搁了整整三日,等到填平深坑,已经是十一月十九日辰时。
小窦带领五都人马回堡寨,莫聆风、邬瑾一行回城,休整至午时,便结伴前往侯赋中府上,去见急的瘦了好几斤的敕使。
敕使张供奉闻讯,火速赶到侯府门前,拱手相迎:“莫将军,没想到我们还会在宽州相逢。”
莫聆风没有下马,高高在上扫他一眼,目光仿佛在看一团污秽,所以是一扫而过,不做过多停留,
张供奉没能得到一个笑脸,随之瞠目结舌。
他所瞠目的,并非莫聆风傲慢——她一贯如此,而是她堂而皇之的不敬、自上而下的睥睨、对他以及他主子的蔑视。
那轻描淡写的一扫,便是铁证。
结舌则是因为畏惧。
她目光中那种漫不经心的冷漠,比宽州的风雪更刺骨。
侯赋中紧跟着张供奉身后出来,见张供奉呆着脸,连忙上前去迎莫聆风。
他对皇帝有一份忠心——但因莫家真能让他去死,他的忠心也只好时有时无。
“莫将军辛苦,请下马入内,”他艰难维持笑脸,见邬瑾从马车中出来,又走上前去,“邬通判辛苦,快请。”
莫聆风先行入内,亲卫娘子军目不斜视,从张供奉身边走过,甲胄粗粝,犹如狂风打在他身上,长刀刀柄横冲直撞,毫无收敛,硬生生将他挤到后方,他捏着袖中敕令,后背紧靠廊柱,一张脸来回的变换颜色,终究没敢翻脸。
紧随其后的是侯赋中和邬瑾。
邬瑾见敕使是张供奉,拱手道:“没想到中贵人会前来传敕令。”
张供奉侧身让至一侧,看邬瑾脸色不复从前康健,但神态自若,行走如常,未受廷杖伤势所困,便笑道:“是陛下垂青,邬通判恢复的快,年轻,身体也好,扛得住。”
邬瑾从不与人说自己脏腑受损一事,知者只有寥寥几人,闻言只是随和一笑:“供奉请。”
侯赋中忙伸手向前:“请,都请。”
已经走入前堂的莫聆风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向尚在大门口盘桓的三人,驻足等候邬瑾上前。
邬瑾迈步下月台,张供奉紧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把所有能看到的都看在眼里。
他们彼此都知晓皇帝派张供奉前来的用意——查探宽州实情。
张供奉边走边道:“听闻邬通判在城外核查鱼鳞册,当真辛苦,怎么此事如此难查,竟要几个日夜?”
“臣工份内之事,岂能说辛苦,”邬瑾笑意不达眼底,“鱼鳞册向来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容易造册,难以核查,已经张尺在外,不便回收,怠慢之处,万望中贵人见谅。”
张供奉连忙摆手:“看您说的,我是个闲人,等一等不打紧。”
“您若是闲人,我们就更是觍颜食俸之辈,不知陛下离了您,是何人在侍奉汤药?”
“陛下龙体安康,又有皇后太子在侧,邬通判不必挂心。”
邬瑾走向莫聆风,眼神悄然温柔:“莫将军兄长逝世,莫将军悲痛欲绝,我思及魏王不幸,又从小报上看到陛下上月二十二日不朝,因此挂心陛下。”
张供奉脸色微变,强笑道:“小报的消息,真是比朝报还多,陛下听闻魏王的消息,属实难过,因此不朝,身体倒是无碍。”
他尽可能避开邬瑾对皇帝的打探,但邬瑾还是从他的言行中窥见一二——太子与皇后守候在侧,又罢朝一日,皇帝身体必定不佳。
邬瑾了然一笑,快步走到莫聆风身后,进入前堂。
前堂中早早摆放香案,熏炉燃香,接旨之物都已经摆放停当。
张供奉不再赘言,取出圣旨,在众人跪倒接旨后,朗声宣读:
“朕绍膺骏命,闻前宽州节度使莫千澜、知府李清,死不易节,特赐莫千澜敷文阁待制,官李清一子,缗钱五千,
宽州州县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税赋销蚀,辞浮于实,不再调官为任,通判邬瑾一转,改任宽州知府,侯赋中一转,任转运使兼知州,调度宽州税赋,以资军用,帅臣莫聆风,多有劳效,官两转,
尔后上下一心,务举实政,辑宁邦家。”
圣旨宣读完,众人互相朝贺,脸上都是一派喜悦之情,但侯赋中从满是升迁的圣旨中察觉到使出反常,心中升起一股忧虑。
知州、知府,竟没有补官?
他若有所思,看向面目平静的邬瑾,伸手请大家落座,让下人上茶。
张供奉看一眼莫聆风,略微躬身,往首座伸手:“莫将军请上座。”
张供奉是皇帝身边常侍,又是敕使,代陛下宣示圣旨而来,本应在首座,虚虚一让是礼数,未曾想莫聆风并未推辞,迈步上前,坐了首座,两手搭放在椅子扶手上,坐的四平八稳。
侯赋中对莫聆风的胆大妄为感到麻木,让张供奉、邬瑾坐了莫聆风右侧,自己则坐了左侧,和邬瑾相对。
他屁股刚挨着椅子,就听张供奉道:“莫将军,还有一事,本应由枢密院发公文前来,但陛下命臣直说——”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要裁汰军中五十以上及短弱者,高平寨报往疏密院的军户,有近两千人需要裁汰,陛下口谕,宽州是边防重地,其情不同,请莫将军心里有数,以免事发突然,军中动荡。”
话音落下,他闭上眼睛,做好挨莫聆风一茶壶的准备。
莫家以军队站稳脚跟,裁汰两千人,对军心会有极大动摇。
但皇帝并非针对宽州,各州都会裁汰,若莫聆风不遵旨意,便是众矢之的——口诛笔伐,向来是文臣能事,于莫聆风名声不利。
莫聆风出乎意料的没有动。
邬瑾转身看向张供奉:“陛下裁汰冗兵,是为国朝谋万世千秋,宽州必遵众星拱极之道,辅以其辉,
不过宽州是边防重地,其情不同,为军者多有五十而宝刀未老者,矮小辈亦有拔山扛鼎之能,还请张供奉向陛下转达,可否由高平寨自行定夺裁汰军户,上报朝廷?
还有,将士为国而战,裁汰之后,国朝如何安置?”
第371章 奇袭
张供奉在邬瑾开口之际,就已经满心戒备,听他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脑中便不断思索应对之词,同时暗道可惜——此等人物,竟放逐至此。
他摇头道:“非不为,实是不能,我只是传旨而来,并不涉政事,如何安置冗兵更是一无所知,邬知府不如直接上奏书给陛下。”
邬瑾笑道:“陛下口谕,优待宽州,我若呈上奏书,其他州得知此事,反倒坏了陛下的美意,还是张供奉代为转达,我们在宽州等候陛下旨意。”
“一来一去,所费时间……”张供奉立刻明白邬瑾是要拖着裁汰冗兵一事——邬瑾深谙朝堂手段,只要有破釜沉舟的胆气,便可大事拖小,小事拖无。
他不是邬瑾对手,抿着嘴做了个毫无意义的笑,端起茶盏,揭开盖,放到嘴边轻轻吹散热气,正要喝时,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好似惊雷炸开,冰天雪地都被震碎。
他手中茶盏猛的一晃,茶汤泼泼洒洒,落满前胸。
方才纹丝不动的莫聆风,骤然起身,神情肃杀,屋外同时“哗啦”一声响,是亲卫从前院两侧出列,身上甲胄拍打作响。
亲卫一对对站立,脚下踏动杀气,整个侯府都变得肃静。
张供奉慌忙放下茶盏,抽出帕子擦拭,见邬瑾和侯赋中都神情凝重地站起来,也跟着起身。
他看向走到门边的莫聆风,一颗心“突突”直跳:“出什么事了?”
侯赋中低声道:“应该是金虏突袭,用了火药。”
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莫聆风,忽然回身,走向张供奉,面无表情,一把攥住了张供奉胳膊,用力向前一拽,把他拽向屋外:“张供奉是陛下的眼睛、喉舌,宽州有没有无用之兵,张供奉一看便知。”
侯赋中急地伸手喊道:“莫将军——”
邬瑾轻轻按下侯赋中的手,和颜悦色:“中贵人有龙气护体,不必担心。”
侯赋中愣住,心想:“龙在千里之外,如何能管的了此间事。”
莫聆风拽着张供奉到门口,用力向前一推,张供奉一脚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往下摔去。
然而并未摔倒,因为殷南出手,拎住了他后脖颈衣裳,将他提起来,连拖带拽将他往外带。
张供奉急的大喊:“等......等等......”
没有人等,天边已经黑烟滚滚,莫聆风直出侯府大门,翻身上马,亲卫也整齐利落上马,殷南推张供奉上去,随后一跃而起,在张供奉身后坐下,伸长手臂,一手挽住辔头,一手执鞭,前方莫聆风扬鞭打马,身后众人也策马狂奔。
人擅骑,战马亦快,张供奉坐在马上,感觉浑身的肉都在迎风颤抖,前方莫聆风的皂色披风已经被风撩成了巨翼。
街景更让他惊诧。
晌午的街道上本是人来人往,竟然无人惊慌,反倒是迅速让出道路——似乎战争在他们的生活里已经稀松平常,又似乎是信任堡寨会护他们平安。
马向前狂奔,张供奉闻到了硝烟气味,一面冻的哆嗦不止,一面两眼发黑——他已经离开足够安全的宽州城,从城门进入荒芜旷野。
吊桥轰隆隆放下,雪屑扬的漫天都是,马蹄没有任何迟疑踏上桥面,高墙上旌旗猎猎,杀喊声震耳欲聋,有一瞬间,他几乎感觉高墙上的旌旗拍打在他脸上。
战马跑过吊桥,士兵拽着铁链再度收起吊桥,一进入堡寨,张供奉立刻看到军队方阵连绵在此,战马嘶鸣,大军肃然等候将军命令,游牧卿骑在马上,手持纛旗,旗上“莫”字随风卷舒,与这肃静相对的,是城楼上的攻防声。
游牧卿翻身下马,马上都统制、指挥使随之下马,拱手行礼:“将军!”
游牧卿随即大声道:“将军!金虏近五千人,带火炮前来!”
他一眼扫过两腿打颤的张供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莫聆风将马鞭折了两折,拍打掌心:“将士们听着——”
她的声音清越洪亮,层层传递出去。
“陛下要裁汰军中五十以上及短弱者,以补国帑!”
她以马鞭指向被殷南辖制在马上的张供奉:“陛下敕使在此,众将士拿出本事,让敕使知道,宽州没有冗兵!”
士兵方才只是安静,经了莫聆风这一嗓子,陡然生出一股锐气,盯住张供奉,齐声大喊:“是!”
这一阵浪潮,险些将张供奉掀翻下去。
莫聆风高举马鞭:“一个首级,赏银三两,得胜归来,每营犒赏三百两,黄酒百斤、黄羊一只!”
不等士兵欢呼,她立刻下达军令:“城头士兵退出女墙垛口,常龙、种韬领五千步兵上城头,长枪在前,刀手次,弓箭手末,金虏搭云梯登城墙时,再予以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