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在他对面坐下:“你们在商议什么?”
莫聆风道:“大演武。”
程泰山点头:“对,提一提士气,你觉得如何?”
邬瑾思量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您觉得小报上都在谈论什么?”
济州城四面围困,连西城门外都囤有重兵,莫家军营寨尽数搬入城内,以免敌军窥视,他们坐在此间,连宽州的消息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小报。
程泰山伸手揉捏山根:“皆是我们的事。”
莫聆风若有所思,但不言语,手中转动自己的陶埙,听他们说。
邬瑾摇头:“依我之见,此时已经没有小报了。”
“没有?”程泰山用力翕动鼻翼,试图使鼻子通气,然而鼻孔里只发出无望而且堵塞的声音。
邬瑾点头:“宽州举事,似利刃,直接挥向至高无上的皇权,民心因此震荡,小报向来夸大其词,新帝要稳住朝局,应当会以小报‘妄传事端’为由,对小报严加管制。”
他看向莫聆风:“唐百川输,新帝不仅损失两座城池,皇权也将受到挑衅,会有更多人发觉皇权并非坚不可摧,从而举事,致使国朝离乱。
起初我以国库多寡估计,唐百川以静制动只有三个月期限,如今我以民心推论,唐百川这一个月纹丝不动,皇帝已经心急如焚,必有敕令催促。
大演武会让防守出现缺漏,我认为不必大演武,唐百川不会等太久了。”
程泰山看向莫聆风。
他们在等莫聆风决策。
莫聆风往后靠,仰头看向头顶,遮住自己的目光:“不演武,但要不留痕迹的催一催。”
邬瑾点头:“我来办,上个月大火,烧毁了一个社仓,就以此来做文章。”
此时的济州城外,果然如邬瑾所料,有新帝身边新人,奉新帝旨意,带数坛御酒,前来犒劳三军。
唐百川深知犒劳与催促无异,谢恩后不软不硬地说了一句:“自古攻城是难事,一年攻不下者都常有,此事急不得。”
那位敕使笑道:“您是急不得,可国库告急,再者——天下人都看着呢。”
唐百川无奈,送走敕使,把御酒分下去,自己坐在中帐思索良久,直到半夜三更,仍旧辗转难眠,干脆起身走到巢车下。
他询问换下来的哨兵:“城头情形如何?”
哨兵答道:“与前次相同,将士疲惫,倚墙而立,少有言语走动。”
唐百川点头,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又原地伫立许久,正要离去时,上方板屋忽然摇动白色小旗。
士兵拉动滑车,将板屋带下,里头的哨兵钻出来,三两步到唐百川面前,拱手道:“大都统,方才城头有小股骚动!两个士兵争抢吃食,被拖下去了!”
唐百川精神登时抖擞:“抢食!”
训练有素的士兵,吃饱喝足,不会为一口吃的触犯军纪,难道济州城内的粮草出了问题?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莫聆风敢揭竿而起,粮草不可能只支撑一个月。
他想到了莫家军刚入城时的那场大火,他仔细盘问过逃离济州的百姓,大火烧了整整一条街,里面有一个空着的社仓。
是空还是满,如今看来不好说。
“牵马,”他回身吩咐亲兵,“去南城门外!”
亲兵牵马过来,他再带上二十亲卫,策马扬鞭,朝南城门外而去。
济州南城门外便是码头,一条河从西向东,自城外而过。
东城门到南城门河对岸架了一座桥,桥墩为船形大石,是石条按层堆叠而成,两头分开水势,共四墩,中间能过福船桥面是大松木,如同瓮城吊桥,可收竖在石墩上。
马蹄声惊动守在此处的两万人马,众人迅速打起精神,吴天佑在桥头迎接,唐百川翻身下马,右手抬起往下一压,打断众人即将出口的行礼,一边大步向河岸疾行,一边问吴天佑:“逆贼有何异动?”
吴天佑紧跟上他脚步:“没有异动,只是精神逐渐萎靡不振。”
“烟呢?”唐百川越走越快,“这几日有没有减少?”
莫家军的大后营在南城门附近,靠近水源。
“没有。”吴天佑跟上去。
“轮岗准时吗?”
“今天酉时轮岗迟了一刻。”
“把哨兵叫下来。”
“是。”
举着火把的士兵跟的几乎跑起来,火光晃动,满地都是人影。
唐百川一路走到河岸巢车附近,距离巢车十步时不再上前,看一眼在河岸边站岗的士兵。
就着火光一看,一股怒火立刻蹿上他心头。
第397章 攻城
河岸边士兵纵然刻意打起精神,也露出懒散痕迹,刀佩的歪歪斜斜,兜鍪上红缨缠做一团,枪头蒙尘,其中一名士兵兜鍪、甲胄上夹着草屑,可见在唐百川来之前,曾经躺着休息。
唐百川脸色铁青,伸手从士兵身上取下一大片叶子,用力甩到吴天佑脸上,打的他眼睛猛地一闭:“你堂堂禁军指挥使,就是如此带兵的?属下如此懒散,论律当如何?”
吴天佑眼睛被叶刺扫过,不由泪如泉涌,不敢抬头,垂首道:“应杖责三十。”
唐百川厉声道:“蔑视禁约,当斩!”
那士兵本已经吓的两腿发软,听到一个“斩”字,魂飞魄散,当场跪倒,大声认错,恳请唐百川饶他一命。
其声凄切,唐百川却不为所动——这士兵正撞在他满心邪火上。
吴天佑知道唐百川性情阴狠,并且手握敕令,不可争执,只得令人把这个士兵拖下去,就在河岸边斩杀。
血腥气在刚有了暖意的风里弥漫,方才还松散着的士兵全都绷紧了皮,噤若寒蝉,目不斜视,不敢有丝毫松懈。
唐百川这才令人放下板屋,更换哨兵,哨兵跳下巢车,还未站稳,他便问道:“城楼上可有异动?”
哨兵摇头:“不见异样。”
唐百川满心失望。
他在此地杀了一个人,生了一肚子气,骑马回东城门。
寅时过半,玉兔西坠,天色发青,春草新发,朦胧可爱,可惜无人赏景。
唐百川倒头睡下,睡不到两个时辰,便翻身坐起,两只脚插在鞋子里,两手手肘架在大腿上,手掌在脸上来回摩挲,眉眼口鼻在手掌下挤压揉捏,很是狰狞。
他心头压了一座大山,已经沉重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新帝暗中催促,其实是将所有重担都压在他肩头,他一声令下,赢则万世流芳,输则遗臭万年。
外面日光逐渐煌煌,刺进屋中,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帐外先锋官福州军都统制孙子明报道:“大都统,城楼上换帅了!”
唐百川猛地起身,往外疾行,又倏地折回,穿戴整齐,再度出门,问了哨兵,却没能问出个明堂来。
他扭头吩咐孙子明:“你去看清楚换的是什么模样的人,再来报我!拿木幔上去,只停留十个数。”
他想亲自上城楼,又担心被暗箭所伤,只能退而求其次。
孙子明点头,手持一块略高于他的木幔护在身前,进入板屋,停留十个数后,再下来时,张口就道:“城楼上换的程泰山!”
“程泰山?”唐百川“哦”了一声,想起元章十九年,州官奉召入京,他带孙子明一同前往,曾和程泰山对饮——他记得程泰山虽是个文官,却酷似蛮牛,单打独斗喝趴下一桌子武将。
他上城楼不奇怪。
然而孙子明又道:“程泰山不复从前,瘦弱许多。”
“瘦了?”唐百川咀嚼着这两个字,“这么巧?”
人瘦了不见得是粮草不继的缘故。
又或者,所谓的粮草不继,根本就是莫聆风的计。
莫聆风为何会用如此拙劣的计谋?
是莫家军按捺不住了?
或者他知道是计,她也知道他知道,但她赌他更急,重压如山,不得不借用她的拙劣计谋,给攻城一个理由。
又或者,这只是她在无聊之中的一个消遣。
他思量再三,回首看一眼孙子明,再看向身后无数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他将计就计攻城,给新帝的催促一个交代,首战必定失败,这些面孔将有一部分将在此处成为白骨。
但朝堂与战场交织时,就免不了牺牲。
只是这一败之后,又该如何扭转局面?
他负手而立,望向城楼,将莫家军、济州、宽州一切细节在脑海中再过一遍,要寻找可用之处。
如此站立半个时辰,他忽然眸光一闪,有了扭转乾坤之策,转动僵硬的脖颈,嘴角含笑,吩咐孙子明:“午时聚将,不必擂鼓!”
孙子明精神一振:“是!”
午时,二十位大小将领悄然聚集到中帐,昂首直立,唐百川从他们面前走过,站到案前,目光钉子似的扎进他们的肉里:“城楼上出现士兵抢食,诸位认为时机如何?”
魏文鹏两眼一亮:“属下以为正是时候!”
李顺摇头:“大都统,莫家谋反,怎会轻视粮草,只怕有诈。”
吴天佑想了想:“属下以为有没有诈都是猛攻,以多胜寡,无需多虑,正可以借此攻城机会,一探城内究竟。”
其余人言语纷纷,大多都对攻城跃跃欲试——这种无止境的等待,让他们也跟着沉不住气了。
唐百川听罢,拍案道:“既如此,陛下的御酒,诸位都已经尝过,报效天子,就在眼前,各城门外留五千人马,围捕突围者,其余人齐聚此处,明日丑时集结,丑时过半攻城!”
将领齐声答道:“是!”
唐百川从案上取令旗:“成鱼鳞阵,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全力攻击!”
“是!”
鱼鳞阵大将在后,主力居中,先锋以千人为方阵,无需防御,按先后梯次猛攻而上,如此一来,哪怕攻城不利,大军主力与大将都能保存。
将领们领命离开中帐,悄然回到原来营地准备,直到亥时末刻,才点起兵马,浩浩荡荡前往东城门外集结。
夜色茫茫,没有火光,大军脚步声滚滚来去,如雷从地起,在东城门外方止,士兵铁甲之外,罩一件醒目红色绣衫,仿佛大片红云,遮蔽了夯实的地面,将领所在后方,竖起道道红底黑字旌旗,迎风招展,两侧有十六面牛皮大鼓,士兵手握鼓锤而立。
济州城内外除去将士,早已是一片空茫,城内凌乱的脚步声传出,足以令永镇军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