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突兀而且迅速,百姓们呆着脸,不再狂奔乱跑,而是争先恐后往城门方向挤,口中不断发出咒骂。
咒骂国朝、唐百川、莫聆风,但还不敢咒骂天子。
攻城、反击,攻城、反击,无人顾及百姓,箭如雨下,火药炸响,云梯搭上城头,热油几乎是贴着城墙往下倾倒,业火炽然,在雨中不减熊熊之势,凡所过处,都留下焦土。
百姓们本有男女老少、贫穷富贵、父母儿女之分,但到此时,都是遭修罗场抹杀的冤魂怨鬼。
有人跪倒在雨里,双手合十,祈求神佛庇佑。
殊不知佛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本已成佛,只因无明覆盖智慧,自驻三途,只可自渡,不可他渡。
血在地上,越积越多,人成了浮萍,随波逐流,不知何处可以躲避。
城墙上,程泰山一颗心裂做两半,眼看百姓遭受无妄之灾,尸横遍野,恨不能立刻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可再一看来势汹汹的永镇军,又恨不能把城门锁死,就是大力金刚来了也打不开。
他一分神,便有一个士兵从云梯上纵身扑来,甩下一个火蒺藜,火蒺藜内铁片锋利割向四周,一片蹦到墙壁上,弹射到他身上,卡在铁甲里。
他身侧还有敌军来袭,他下意识使出打儿子的手法,一巴掌将人扇出去三步远。
莫聆风在哪里?
周遭太混乱,他力大无穷的为自己开道,要去寻找莫聆风,连踢带砍,走出去不过四五步,手臂上忽然被人一拽,把他拽的一个踉跄,还未站稳,一道寒光就贴着他耳朵挥了过去。
差一点!
他一边扶着墙壁站稳,一边看向拽自己一把的游牧卿,游牧卿把刀使的眼花缭乱,在其身后,正是挥刀劈砍的莫聆风。
“莫——”
一个字才出口,耳边就是“轰隆”一声重响,城楼下方投石车投上来的竹火鹞在女墙边炸开,浓烟热气滚滚而来,程泰山后退几步,身上铁甲随之烫人。
浓烟熏的他睁不开眼,身前却忽然有了异动,勉强睁眼一看,一点寒芒已经点到胸前。
是一杆长枪。
他来不及躲闪,倏地一只手从他身侧钻出,紧紧攥住枪身,用力一拖,连枪带人一并拖拽倒地,随后丢开长枪,抡起刀,弯腰扎穿对方脖颈,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刀拔出。
血雾喷溅,莫聆风半边脸都是污血,伸手拽起程泰山:“下去!”
程泰山摇头:“开不开?”
莫聆风点头:“时候未到。”
城楼下的人,还能够哭喊、咒骂,还残存一丝理智。
他们还不够绝望。
要在他们百中存一的时候,麻木呆滞的时候,敢对皇权、天子怨恨的时候,她再打开城门施恩,将他们从地狱拉回人间。
她并不为唐百川的计谋所困,拖延开城门的时间,还可以多杀敌。
况且她的哥哥能死,别人为什么不能死?
程泰山不知莫聆风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只能大步流星走到城墙边,插了刀,两手抓住一个从云梯爬上来的敌军,高高举起,狠狠砸在云梯上。
云梯上一长串士兵全跟着滚了下去。
此时少一个敌军,开城门时,便少一分危险。
他硬着心肠和头皮杀敌,但耳边除去厮杀时的喊声,黎庶口中所发出的凄厉惨叫总让他心头发麻。
底下仍有箭矢射来,他不能探头看去,但能想象下方百姓惨状,一声幼儿啼哭,直刺他的耳朵,让他忍住不悲愤的高喝一声:“杀!”
雨渐大,不断冲刷城墙上血迹,血泊在积水中变得庞大,残存百姓东躲西藏,试图逃生,有人捡起掉落在地的盾牌、长刀,期望自己能够抵挡住杀戮,但一根射偏的箭矢就足以让他们丧命。
尸体堆积如山,一位女子怀抱婴儿,站在唐百川身边,泪流满面,小婴儿哭声时有时无,一旦哭声细弱,士兵立刻重重拍打,让他发出嚎啕哭声。
血水四面八方流淌,透过城门缝隙,一直蔓延到城门后面的街道上。
常龙手扶拒马,看血水流进来,一个平安符湿哒哒、皱巴巴从他脚边慢慢浮动,外面符纸打湿,敞开了里面包着的茶叶、大米——这是小孩用的压惊符,里面本还有盐。
他扭头看向小窦:“有没有消息?”
小窦退后数步,抬头看一眼城楼上方令旗,又走回来:“没有。”
暗红色城门落下阴影,重重砸在守城人身上,让他们沉重的喘不过气来。
他们从未体会过守城可以如此艰难。
常龙抬头看着头顶城楼,干巴巴的想:“左右为难啊。”
城楼上,程泰山冒险探出头,往城楼下看一眼,站直时,大滴眼泪滚出来,和脸上雨水、血水混在一起。
他一边杀敌,一边看向莫聆风:“开门吧。”
莫聆风摇头。
“开吧!”程泰山心急如焚,喉咙随之沙哑,但莫聆风的脸让血糊住,看不出任何真实的神情。
莫聆风没看他,杀翻一个敌军,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
程泰山抹去脸上血水,抬腿踹下去一个,正想问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嘴还没张开,忽然想明白所谓的“时机”——百姓死的还不够。
他心中悚然,惊悚之外,还有从心底泛起的畏惧——这个时候,莫聆风还能精准抓住时机,实非常人。
可百姓无辜,他实在无法漠然置之。
他一咬牙,收了刀,扭头开始往城楼下狂奔,从列队的士兵中穿过,浑身湿透地闯入知府衙门,猛地推开书房门:“邬瑾!”
他身上血腥气、火油气、生铁气,让风夹杂着雨水,一起刮进了屋中。
屋中与战场截然不同,每一样东西都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春瓶里一枝杏花随风而动,花瓣三三两两落在桌案上,越发显得花影沉静。
邬瑾在书桌前,穿春衫,披鹤氅,因伤风而头痛身楚,一只胳膊肘架在桌案上,手掌覆在额前,拇指、中指在额头两侧,揉按额角。
风惊花动,他鼻头一凉,也打了个喷嚏。
第402章 箭楼
邬瑾起身,正待拱手,程泰山已经冲进屋内,气喘吁吁站到邬瑾跟前:“去城楼!”
他伸手去解甲胄,手让锋利铁片划过,连忙低头将其拔出,再抬手去肩头摸绳扣:“唐百川用济州百姓攻城,莫将军说时机未到不能开——”
邬瑾脑中“轰”的一下,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猛地抓住他手腕:“用百姓攻城?”
“是......”
邬瑾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唰”的褪去,拔腿就走,出了房门,直奔马房,牵马出府门,然而刚出府门,就发现自己昏了头——街道上全是整齐列队的士兵,他无法骑马通过。
程泰山几乎跟不上他,他停下时才赶上来,去取自己脑袋上的兜鍪想往邬瑾脑袋上扣:“姓唐的这禽兽,有朝以来就没出过这种玩意儿......”
他的声音响如洪钟,然而邬瑾没有听清楚,他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身体跟着在颤抖,丢开缰绳,果断往前跑。
他从林立的士兵旁穿过,大袖拂过刀鞘,卷过长枪,又拍在士兵铁甲上,士兵诧异地看着他的失态,他脸上惯有的镇定、随和、斯文,通通扫地,只剩下匆忙。
狂奔至城楼下方,他一脚踩进血水里,又逆着往下冲刷的雨水奔上城楼,一只脚迈上最后一阶,便有一截断臂抛到他身前。
他脚步一顿,只停了这么一下,浑身热血就往头上冲,让他眼前一黑,两腿打颤,一手扶住墙缘,勉强撑住身体。
城楼上厮杀惨烈,莫家军、永镇军尸体堆叠在一起,只能用身上不同的甲胄来分辨,箭矢乱飞,上下交错,还有火药随时炸开。
雨水连绵不止,落地便成红色,他抬头张望,满心茫然——莫聆风不在正楼。
与此同时,城楼下方的哭声钻入他耳中。
是小婴儿细弱的啼哭声。
不等他焦心,箭楼上传来如雷般的巨响,整个瓮城都跟着震动,瓦片石壁哗啦掉落。
是震天雷!
他蹲身躲避弹射过来的铁片,脱去宽大外衫,摘下幞头,从一具尸体上取下兜鍪戴上,再捡一把长刀,拿起来一看,刀锋上裂开一道口子,已经没有用处。
丢开手,再捡一把,却是短刀,靠刀柄部分不开刃,刀尖也卷了刃,并不锋利。
他来不及挑挑拣拣,一手紧握刀柄,站起身往浓烟滚滚的箭楼跑。
瓮城上尸体遍布,火随着油淌的到处都是,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向正楼,体力不支滚落在地,“噗”地咳出一大口血。
是种韬。
种韬血葫芦似的睁开眼睛,以刀撑地,试着爬起来,接连两次,膝盖都在半道跪回地上,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将他拽了起来。
邬瑾急急问道:“将军在哪里?”
种韬满脸黑灰,咬牙支撑,踉踉跄跄站稳,来不及去想邬瑾为何在此,立刻回答:“箭楼!”
邬瑾一颗心几乎坠到地狱里去。
箭楼?
震天雷炸毁的箭楼!
种韬提着刀,一瘸一拐去调兵力前往箭楼镇守,邬瑾则朝箭楼狂奔而去。
箭楼上下四层,本有一百一十个孔洞,此时坍塌大半,只剩下靠近内城的半截石壁还立着,满地瓦砾碎石,灰堆中掩埋无数尸体,不见活人踪影。
“砰”一声响,是一架云梯靠了上来,铁钩搭在城墙壁上,很快就会有大量敌军从此处爬上来攻城。
他张了张嘴,将“聆风”二字咽回肚子里——不能喊。
他站上废墟,急出满身虚汗,试图在一片废墟中寻找莫聆风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和莫聆风形影不离的游牧卿也不见踪影。
云梯“嘎吱”作响,有敌军正往上爬,眨眼就会到,而种韬调兵未归。
就在邬瑾五内俱焚时,忽然看到箭楼西侧二十步处,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攀在外墙垛口上,手指秀气纤细,用尽全力,扣住墙缘。
是莫聆风!
那只手险伶伶地攀住,手指尖血肉模糊,仿佛不知道痛似的,还在往上用力。
挂在此处的确实是莫聆风。
莫聆风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糊住她的眼睛,手上又湿又滑,无论她如何用力,手指都在一点点往外移。
她身侧是一架云梯——云梯上下断做两截,上端梯架没了车基支撑,紧紧贴在城墙壁上,游牧卿身背帅旗,一只脚勾住梯架,脸朝墙,倒吊在上面,两手扣住两侧木板,正在极力调转方向。
他一只手手掌被石块洞穿,使得动作越发艰难。
莫聆风使劲眨了眨眼睛,另一只手手指抠住石壁缝隙,已经快要坚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