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尔强压下心中怒气,加快脚步,走下石阶时,他抬头看向熟悉的军营,而邬瑾又离他有十步之遥才,吁出一口长气,低声问:“莫——去哪里了?”
“什么?”
“莫将军和大军去了哪里?”
程廷走的气喘如牛:“济州。”
泽尔压低声音:“她起事了?为何放弃高平寨?我听说她兄长和金皇子同归于尽,在那之后,我见过她一次,她杀了我的同伴,她是不是——”
他伸手指了指脑袋:“像是病了。”
彼时,她已是虎狼之像,阴鸷刚戾,以世人为虏,挥刀开路。
没有莫千澜的莫聆风,废仁义之道,有暴虐冷酷之态。
程廷没回答,直到走下石阶,才道:“你真杀了金虏斥候?”
泽尔看邬瑾走的远,才道:“是。”
程廷夹着他胳膊的手松开,揽住他肩膀,收紧手臂:“那金虏今晚不会再派出斥候了,也许能再安稳两日。”
他带着泽尔去后营,先走一趟官房,泽尔看着他脱裤子,欲言又止,但程廷不拘小节,已经率先尿了起来,随后将裤子一提,将位置让给泽尔。
“寸步不离,”他舀水进水盆,挽起袖子洗手,顺手摘下头顶皂色巾帽,双手在水盆里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湿漉漉地昂起脑袋,“今晚睡觉,咱们俩栓一块儿,你要是解了绳,就是心里有鬼。”
他不管脸上水珠,用湿手拿起巾帽扣上:“走?”
“走。”泽尔无奈叹息,忽然很想莫聆风——莫聆风的冷漠无情不加掩饰,比起邬瑾的文人谋算好一万倍,也比程廷的粗放好一千倍。
这一夜,太平无事。
程廷一觉睡醒,立刻带泽尔前往中帐,中帐干净整洁,邬瑾坐在桌边,正在喝药。
他那药方想必是不错,脸上有了一点血色,穿着短衫,将药一饮而尽,放下药碗,拿帕子擦干净嘴,伸手指向桌边空椅子:“坐。”
程廷走进去,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煎饼,张嘴就吃,撕咬的五官扭曲,眉毛几乎从脸上飞出去。
泽尔也走到桌边坐下,接过程廷递过来的煎饼,一颗心悄然落地——不得不承认,邬瑾像一座山,端坐在哪里,哪里就安宁。
程廷吃完煎饼,累的托住腮帮子:“今天初五。”
离初九,还有四天。
初五风平浪静,程廷闲不住,与泽尔在城头上来回巡视,见昨夜看到的白肩雕不知从何而来,在空中盘旋,一个俯冲射向地面,两只利爪抓住一只肥兔,毫不费力抱定,展翅离去,立刻放声赞叹,喁喁不止。
程廷扭头看一眼邬瑾,邬瑾负手而立,凝神远眺,一看就是人中骐骥,海内鲲鹏,心里不由一乐——他命好,上半辈子靠爹,下半辈子靠朋友,运气更是不错,和邬瑾在这里守着空荡荡的高平寨,反倒守的清闲。
他眉开眼笑的对泽尔道:“你给我做把弹弓,我送给阿彘打鸟——阿彘是我儿子,壮的不得了。”
泽尔答应下来,也回头看一眼邬瑾:“谁教的你们骑射?”
“南、北二将,”程廷一指邬瑾,“这位是得意门生。”
他骄傲一笑:“我知道你想在骑射上赢他,等初九过后,你可以和他在马场一试。”
泽尔确实想和邬瑾一较高下:“快了,等着吧,初九她回来吗?”
程廷摇头:“不知道,她马术超群,你不见得是对手。”
两人继续嘁嘁喳喳,遥想初九,程廷运气果然好,从初五到初六,从宽州城到高平寨,都很安静。
初七一早,程廷带着弹弓上城头试手,打出一粒弹丸,给泽尔看筋弦:“我家里有鹿筋,比这个好。”
泽尔老老实实听着,拿在手里,在羊皮兜里填入泥丸,抬手拉开弦,眯起一只眼睛,对准寨外黄土地上一只山鹛,还没松手,忽然将弹弓放下,望向不远处一道扬尘。
灰尘很细,像是猫狗一类的东西在涧里撒欢,但尘土又没有一路的扬起来,只扑了那么一下。
倒像是马尥蹶子。
他下意识看向邬瑾,邬瑾竟已经向他走来:“是金虏斥候,吹埙,向莫将军那样吹。”
泽尔一愣,将弹弓放在墙垛上,从怀里掏出陶埙,手指按住埙孔,放到嘴边,发出“呜”的一个长声。
程廷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往外看,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听着埙发出来的鬼哭声,感到莫名其妙:“斥候?”
话音刚落,他眼中就出现一道影子,骑马跃上陡坡,转瞬落进沟壑阴影里,消失不见。
他在埙声里僵住,身上寒毛直竖,不知道金虏斥候在那里窥探了多久?
第410章 兵临城下
当日酉时,金虏斥候再次出没。
无论莫聆风在不在,数万军马所起的炊烟和百人所起的炊烟截然不同,早晨惊走的斥候已经察觉异样,埙声细想起来,也是谁都能吹。
此次再来,是更深的窥视,也是一种试探。
斥候悄然走进最远射程内——莫家军弓箭手,最远可射到一百六十步,弩手更强。
强兵在时,斥候一旦进入射程,立刻就会被射杀。
后营士兵立在城头上,对此无能为力。
程廷本以为泽尔杀了斥候,又学莫聆风吹埙迷惑金虏,可以太平无事到初九,如今见了外面一掠而过的黑影,一颗心再度乱跳,一只手搭上泽尔肩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必说,泽尔已经明白他心中所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石,塞进他手中:“你是我的朋友,石神保佑你。”
程廷几乎把石头攥出水来,也没能从中感受到神的庇佑,松开泽尔,一股风似的刮到邬瑾身边,胸中涌出一股英雄气,咬牙道:“我知道怎么守城。”
邬瑾问:“怎么守?”
“我有兄弟三人,宽州城内男子还有一万左右,我们把百姓号召起来,用石头、热油、圆木往下砸——金虏人不会太多,我们可以撑到初九。”
他擦了把汗:“也许不用初九,聆风就回来了。”
邬瑾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还不到那一步。”
他转身下城楼:“今夜必有奇袭,上层楼时穿上盔甲,以防流矢。”
他脚步不乱,神色不变,目光镇定,程廷也跟着心中稍定,扭头看向泽尔,掂量了一下手中白石,暗道邬瑾比泽尔强一万倍。
空荡荡的高平寨,无人慌乱,唯有颇为丰盛的晚饭透露出后营士兵心中不安——满满一桌,像是最后一顿。
吃过饭,邬瑾吩咐后营士兵分守城门、正城楼、后营,随后磨墨挥笔,用竹纸写上短短几个字,折在袖中,短衫外仔细穿上甲胄,从墙上取下一张黑漆长弓,背上箭囊,迈步上城楼。
今晚又是一个明月夜。
宽州晚春,难得见这么好的天气——往年宽州总是要到端午过后才会连日晴好。
夜风拂过城墙,抚过旌旗,摇动铁铎铃,发出沉闷微弱的声音,邬瑾笔直立在墙边,支着满身硬骨头。
他没想自己的守城之战,想的是莫聆风的攻城之战是否已经结束,望州城内百姓,是否安置妥当。
消息最快,也要明日晚上才能到。
就算消息到了,仅剩的两万大军也不能全部返回。
莫聆风赢,他也要赢,不动刀兵,解决金虏后患。
程廷也在后营打扮妥当,看着和自己形影不离的泽尔,找来笔墨纸砚,提笔斟酌半晌,认真写满三张纸,吹干墨迹,折在一起塞给泽尔:“你是羌人,金虏不会杀你,请你找机会把这个给我夫人。”
泽尔捏着这几张轻飘飘的纸,认真道:“你现在还可以出去。”
程廷摇头:“宽州城里有我阿娘、妻儿、兄弟姐妹、朋友,我在这里多守一刻,他们就多一刻逃生,邬瑾的父母也在我家中……还有邬瑾……”
他笑了笑:“我们是挚友,这就是汉人的情义。”
他“啪”的一拍桌子,起身拿起一把长刀,手掌紧握住刀鞘,汗流浃背——甲胄重,最轻的也有三十斤,他人高马大,比别人都怕热。
“走!”
夜幕降临,城楼上没有灯火,只有无边月色,寥寥数人站立,清晰可见,远处起伏不定的梁涧,也同样看的清清楚楚。
众人屏息以待,有士兵上来报了子时,程廷耳边正好听到“笃笃笃”响声。
声音好像就在耳边,他紧张的手心直冒汗,循声望去,却是一只山鹛蹲在旗杆上,正在啄木杆里的虫。
他舒一口气,换只手拿刀,随手往身上抹掌心汗水,没想到碰到的是冰冷的铁甲。
放下手,他正想找地方擦汗,忽然就见前方大片尘土扬起,扬尘中有火光闪现。
火把光在前,金虏铁甲在后,马蹄声由远及近。
程廷“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下意识抓住邬瑾衣袖,同时夹紧双腿——他一紧张就想撒尿的老毛病又犯了:“来了。”
泽尔悄然按住自己的刀,汉人有情义,他也有情义。
邬瑾从袖中取出竹纸,抽出一支箭,用箭头刺破竹纸,再将纸往上拉,挂在箭杆上,随后目不转睛,盯住前方。
不到片刻,金虏便已兵临城下,迅速下马排开,一行三十人,排出去十行,总共只有三百人,然而弓弩、刀枪、挠钩、火药齐备,铁甲在火把下闪出金光,对城楼上模糊的人影虎视眈眈。
两军之间,只隔着一堵城墙。
马蹄轻动,在最前方的金虏将领高大威猛,仰头细看,并未轻举妄动。
汉人奸诈,可能是故意卖出破绽,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不能贸然攻城。
他高抬手:“开弓。”
金虏立刻取下弓箭,单膝跪地,拉开弓弦,对准城楼。
铁箭在夜色下闪出寒光,锋利尖锐,可以射穿铁甲。
邬瑾竖起木幔:“防。”
城楼上士兵立刻排起木幔,邬瑾伸手一拽程廷,将程廷拽到自己身后。
退至木幔后泽尔口干舌燥,急看邬瑾,压低声音:“你的办——”
与此同时,城楼下将军右手猛地往下一按,三百支铁箭如雨般急射上来,邬瑾站在木幔后方,一根箭头破开木幔,直刺邬瑾眉心,在离他眉心仅一枚铜钱的位置停下。
泽尔心跳的漏了一拍,身上瞬间浮出一层冷汗,不等他回过神来,邬瑾忽然放倒木幔,在转瞬即逝的安宁中开弓,将那张扎有纸张的箭搭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
只听“咻”的一声,箭已正对城楼下方金虏将领而去。
那名大将眼见箭冲着自己而来,拔刀朝箭挥去,然而他砍了个空,箭并未到跟前,插在距离他三步远的空地上,箭身微颤,尾羽抖动有声。
那张纸条亦随之一颤。
大将目露疑虑之色,不敢轻举妄动——莫聆风诡计多端,怪招奇出。
他吩咐手下继续戒备,搭好弓箭,听他号令,再招来前锋,去拔起这根其貌不扬的箭,取下上面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