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从被子里钻出来,趴在他背后,耳朵贴在心口位置,听他躯体里的动静。
邬瑾生来老成,擅长八风不动,但身体不会骗人,此时此刻,他的心正在腔子里剧烈跳动,她听的越久,就越如雷鼓,强烈喜悦和她隔着血肉、白骨,与她的心声相契合。
邬瑾系袜带的手抖动不止,勉强穿好一只,扭身将莫聆风扑倒:“做什么?”
莫聆风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与此同时,殿门外响起叩门声。
邬瑾红着脸爬起来,坐在床边继续穿好另一只袜子,趿拉着鞋,从屏风上取下白色襕衫穿上,系好丝绦,然后弯腰提上鞋跟。
“我去开门。”他忍不住凑到莫聆风面前,吻一下她的嘴唇。
他找到梳子,梳好发髻,准确找到放衣物的箱笼,戴上幞头,打开殿门。
秋风夹着细雨,铺了他满身——果然变天了。
宫女提着热水,悄无声息走进来,为莫聆风穿衣束发,舀水梳洗。
两人各自梳洗,卯时过半,坐在一起吃早饭,正要一同去偏殿商议律令一事,程素宁撑着伞急匆匆来到福宁宫,迈步进入殿内时,一脚磕到门槛上,笔直往前摔去。
幸亏殷北就在殿门口,一把拉住了她。
程素宁吓了一跳,脸色煞白,还不停步,抓着殷北的胳膊往里赶:“陛下!”
莫聆风搁笔,与邬瑾一前一后走出偏殿:“赐座。”
她挥手免去程素宁行礼:“天理观国朝,只有一个是非,你掌宫中诸事,不可惊慌失措,凡事自有朕凭理处之。”
宫女搬来绣墩,程素宁慢慢坐下,将一口气喘匀,看莫聆风安之若素,再环顾四周,宫人全是一片惶然之色,顿时也觉得自己过于冒失。
她是内廷宫人之首,一言一行,就是宫人表率。
“陛下,臣失态了,程崇政使有军情要事,请见陛下,命臣速速前来禀报。”
莫聆风和邬瑾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惊诧之色——今日不朝,如没有要事,程泰山绝不会进宫。
“命他文德殿觐见,更衣摆驾。”
“是。”
程素宁起身告退,出去通传,莫聆风更换窄袍,邬瑾穿起紫衣,两人同坐舆撵,前往文德殿。
二人刚刚坐定,程泰山就已行至殿外,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济州监军使窦兰花。
小窦风尘仆仆,衣物被细雨濡湿,还不曾更换,倒头就拜:“陛下。”
莫聆风抬手示意他起身:“济州何人值守?”
“游将军前往,”小窦从地上爬起来,急道,“前日寅时,大昭忽然发兵,攻打济州东城门,臣等全力迎战,正酣战时,大昭分出一支水师,袭击码头,烧毁战舰一百八十艘,福船十条,楼船五条,我方水师损失过半。”
邬瑾神色瞬间凝重。
大昭武德司搜刮出来的银子,赵湛全都用在了水师上。
重用武德司,长远来看是弊端重重,但眼下确实给了济州码头一个痛击。
程泰山拱手道:“陛下,水军出师不利,战舰损失惨重,臣今日寅时,还接到大昭京都送出来的情报,有胶州、崖山两地水军进京,看来赵湛也开始布置水师了。”
莫家军擅骑战奔冲,不擅水战。
莫聆风没有开口,慢条斯理敲击御案,三声清脆响声过后,她看向邬瑾:“邬相爷如何看待此事?”
邬瑾没有着急作答,反复思量后,沉声道:“大昭京都、东南,都有江河天险,急流巨浪,守御之备,莫如水师,赵湛重水师,轻铁骑,是必然之举。
至于济州码头这一战,他选在这个时候出击,臣以为不是为了出其不意破城,而是因为武德司事体,君臣之间有罅隙,朝堂不稳,赵湛必须重用武将,展示国朝军力,堵住朝臣的嘴。”
末了,他无奈一笑:“顺便也乱一乱我们的神。”
大岐只四州,济州码头是重中之重,遭受一次重创,民心、士气都会有影响。
莫聆风点头,神情虽肃然,却并不对此事感到慌张,斟酌片刻道:“赵湛重水师,就有弃西北各州之意,既然要定国朝之心——”
她脸上忽然有了一点笑意:“那朕就不客气了。”
她好战,她要用赵家人的血,祭祀莫千澜。
第439章 寻觅(完结)
坤圣一年,十二月十三日,莫家军攻破大昭岳州。
坤圣二年,九月初十,大昭书金国,许以大岐四州之地,联盟夹击大岐,约定于十月底共同发动攻击。
莫聆风十月初得知此事,立刻命宽州监军使殷南率大军出高平寨,不计代价猛袭金虏。
莫家军携粮秣、火药出界,全力以赴,几乎击穿金虏国都防线,金、昭两国联盟之约不了了之。
大岐于坤圣三年二月初三,攻破大昭齐、菏两州,告知天下,帝王雷霆之怒,便是血流漂杵。
大昭赵湛因此事以重帑养兵,凶年饥岁,以流民充军,大军强盛一时,莫家军再难进寸步。
然而到坤圣十一年,大昭形势却急转直下。
武德司权倾朝野,监临百官,逻卒四出,视豪绅富户为窟穴,诓财挟仇,天下骚然,文武百官,偶有怨语,不出四刻便入赵湛之耳,辄被擒僇。
御史台上谏,赵湛在早朝时冷笑道:“尔等若能为国朝殚精竭虑,朕何事刑法之重。”
至此武德司猖獗更甚,杀人至惨,令人闻风丧胆,举国朝野,战战兢兢,听之于赵湛之手。
坤圣十一年,大昭蝗灾四起,大岐一举拿下四州,并且挥师南下,水师骁勇,仅仅一年,便直逼潭州,离潭州仅一江之隔。
中原半壁江山,尽入莫聆风之手。
坤圣十二年二月初十,春寒料峭,冷雨欺花。
潭州细雨蒙蒙,一行二十人,头戴箬笠,身穿青色短褐,外罩蓑衣,做随从打扮,腰间藏着尖刀,目露凶光,拱卫莫聆风在山道上疾驰,前往化平县。
一队人马,在子时进入化平县内,藏马于山中,令两个人看守,其余人疾步进入沿江大街,两侧屋宇鳞次栉比,转过大街,进入小巷。
巷内是脚店、茶馆、食肆、香汤馆、纸马铺,俱已经关门,只有街头脚店亮一点灯火,街尾药铺亮一点灯火。
殷北在巷子口朝后挥手,身后禁军立刻散入黑暗,悄然护卫。
莫聆风外罩着蓑衣斗笠,内穿皂色长衫,昂首阔步,走到街巷尽头,仰头看这间药铺。
一座二层小楼,只有一间,门口牌子却立的很多,左边是“治积劳舒筋活血丸”,右边是“治肠胃冷集香丸”,又有几个小牌子,写的什么“大理中丸”,“清心丸”,“治妇人病”,看着是个庸医所在,能够医绝八方,寸草不生。
这便是她冒绝大风险潜入大昭的目的地。
批殃书的阴阳先生曾说莫千澜魂往南去,落在潭州一户黎姓人家,生做男子,生辰是正月二十四午时。
她派人寻觅许久,甚至盗出潭州黄册,也没有找到相符之人。
石远在码头上偶然听人说起潭州化平县有一位女医,能通阴阳,断亡魂,她三次遣殷北前来,都没见到人,这一次,石远说见到了人,她便迫不及待赶来。
她提起衣摆,迈步上台阶,跨过门槛,进门左侧是一条长凳,后方是柜台和药柜,一个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手拿着戥秤,一手从药柜下方抽屉取药出来秤。
听到动静,小姑娘踩着凳子,立在柜台上,看向莫聆风。
她只看了一眼,忽然神色大变,紧闭的嘴唇一点点张开。
一阵寒风从屋外卷入,带着尖锐呼啸之声,还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叫声,像是不断重复一个“凶”字。
阴森森,寒入骨髓,墙上挂画“哗啦”作响,烛火在晃,药柜也在晃,梁木跟着抖动,小姑娘的嘴慢慢打开,变成一个黑洞。
洞随之阔大,逐渐超过整个面部,越来越大,成为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里面的尖牙也成了山峰。
殷北骇然之余,竟然动弹不得,莫聆风却不受桎梏,猛地抽刀,一刀朝眼前怪物砍去,刀上不知何故,满是血光。
“观棋!”楼上传来一声怒喝。
黑洞一般的嘴瞬间合上,莫聆风的刀还停在半空,屋中一切恢复原状,方才一切,似乎都是幻觉。
只有长条凳从左边滑到了右边。
殷北的手这才能按住刀柄,汗出如浆,脸上血色褪去,双手颤抖不止。
莫聆风面不改色,收刀插入刀鞘,等人开口。
楼上的人走到楼梯转角处,就不再露面,赔礼道:“药童酷爱幻术,性情顽劣,常以此吓人,对不住贵客。”
莫聆风道:“既是贵客,为何遮掩鬼祟?”
那人轻笑道:“我有恶疾在身,怕吓着天子——不,是贵客。”
殷北再出一身透汗,一只手在刀柄上抓的死紧,一只手拦在莫聆风身前,同时环顾左右,查看是否有埋伏。
莫聆风按下他的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这一行是从码头上过来的,根本瞒不住,但消息不会透的这么快,这个女医不简单。
“我有一样旧物,”她从怀中取出一把木梳,“想找一个旧人,请大夫帮忙。”
“观棋,拿来我看看。”
小姑娘从柜台后面出来,小心翼翼上前,警惕地看着莫聆风,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木梳,兔子似地蹿了上去。
楼梯上有短暂寂静。
片刻后,小姑娘把梳子送了回来,楼梯上的人道:“已经不在世间。”
“连鬼也不是吗?”
那人忽然问道:“他若是鬼,你要怎么办?”
“我接他回家,”莫聆风收起梳子,脸上辨不清悲喜,“有时候我独自一人在家里,半夜醒来睁开眼睛,想到家里没有他,就觉得有没有明天都无所谓。”
“不是鬼,没有来生,彻底消散了。”
“这样啊。”莫聆风语调平静,眼中没有泪。
但空气忽然凝滞,悲伤仿佛水汽,悄无声息附着在每个人身上。
那人又道:“你腹中孕育了新生命,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因为孩子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莫聆风点点头,“再会。”
她要知道的消息已经知道,无需在此久留,取出一块金饼放在柜台上,她走出药铺,离开化平县,前往潭州府码头。
石远等在码头上,莫聆风弃马上船,船速度驶离潭州——在他们走后不到一刻,潭州彻底沸腾,驻军倾巢而出,搜山检海,寻找大岐皇帝的踪影。
接应的船在六个时辰后到达黄咕码头,邬瑾一直等在码头上,见禁军护送莫聆风下跳板,长舒一口气,迎上前去,抖开鹤氅,披在她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