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提调官提起一口长气,放声喊道:“酉时到,收卷!”
外收卷官站在了每一排号舍之前,监临、监视、巡查全都动了起来,撑着伞在各处来回走动,以防考生在这紧要关头生事。
巡考的士兵的眼睛越发肃然,要看到人的骨子里去,一旦有考生失态,立刻就会被他们镇压。
有人撑起雨伞,点起灯笼,照在外收卷官身前,外收卷官开始从头到尾的收卷。
邬瑾看着自己的考卷被收走时,心头骤然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
贡院大门打开,考生们收拾好考篮,拖泥带水地往外走。
贡院外人山人海,马车、轿子更是水泄不通,随着学子们出来,拥挤的人群立刻骚动,呼喊声不断,足过了一刻钟,邬瑾才从贡院门口走到大街上。
邬意撑着一把伞在外面等他,一双眼睛搜寻许久,见了他就奔过来,收了自己的伞,站到邬瑾伞下,给他拎考篮:“哥!”
他将一个糖饼塞进邬瑾手里:“娘说让你先垫垫。”
邬瑾接了糖饼,闻着甜香气,吃了一口,一口下去,才惊觉自己饿的前胸贴后背,剩下那大半张饼不过三两口就吞入了腹中。
还是饿,火烧火燎的饿,身上也疼,蜷在三尺见方的号舍里,浑身的骨头都跟着弯曲了,手指都像鸡爪似的蜷着,头脑尤其的累,仿佛脑子里原本充盈的东西全都干瘪凹陷,只剩下一片苍灰。
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绷着一根弦,这根弦绷的太紧、太用力,以至于忽视了身体上的饥饿和疼痛。
如今这根弦慢慢松开,他周身的感受也跟着回来了。
他没说话——没力气说话,和邬意一同往家走,天暗的很快,越是靠近十石街,应考的人就越少,没有学子,也没有马车轿子,只有形形色色的小贩,挑着担子在檐下躲雨。
邬意的声音也逐渐能听清楚了:“哥,听说贡院里的井三年不用,清的不干净,头一场就有人偷懒不用炉子滚水,害病死了,是不是真的?”
“嗯。”
“哥,我还听说有个州的贡院失火,烧死了九十多个人,官府要建学子坟。”
“嗯。”
“还好我不用去考。”
“嗯。”
第58章 休养
走到十石街时,邬瑾连“嗯”的声音都消失了。
强撑着一口气,他一只手勉强撑伞,一只手搭在邬意肩头,邬意用力顶住他,只恨自己人小,不能把邬瑾扛回家去。
十石街的街坊纷纷探头,沿途问话,邬意胡乱答话,一鼓作气把哥哥带进家门。
家里罕见的早早点起油灯,邬母忙的满头热汗,邬父坐在廊下焦急等待,见到邬瑾回来,立刻冲着厨房大声道:“老大回了!”
邬母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中还拿着锅铲,见邬瑾神情委顿,连忙把锅铲塞进邬父手里,上前搀扶邬瑾进屋,让他坐下。
邬瑾挨着椅子,一瞬间“散”在了椅子里。
身体四分五裂,成了怎么捏都捏不起来的泥,睡意排山倒海,耳边有邬母的声音,他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他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几乎是昏迷了,连梦也没做一个,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慢腾腾睁开眼睛,他看到桌上还点着油灯,但是灯火微弱黯淡,晃动的眼前一切还像是在梦中。
邬母膝上放着针线笸箩,正在缝补邬意的衣裳,邬父坐在一旁,在挑沙糖里的杂物,邬意苦大仇深,埋头背书。
邬瑾略动了动,使劲一眨眼睛,这回看清楚了,邬意瞪着书本,咬牙切齿,仿佛是和书有仇,那纸上的字也是个两不相识的漠然态度。
这回他醒透了,伸手掀开身上盖的被子,坐直了身体。
他一动,邬父和邬母全都看了过来。
邬母立刻放下针线笸箩,起身道:“老大醒了,咱们这就吃饭。”
她又将邬瑾身上的被子挪开,叠到床上去:“累坏了吧,我还烧了热水,吃完饭就好好洗个澡,去床上踏踏实实睡一觉。”
邬父伸手挑灯,灯花一闪,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老二,去帮你娘端菜。”
邬意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把书放在一旁的柜子上,撒腿就往厨房跑:“哥,你再不起来,我就要饿死了。”
“爹,你们还没吃饭?”邬瑾站起来活动手脚,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就见外面风雨已收,天幕乌青,一轮圆月在上,四下皆寂,已是深夜。
邬父收起沙糖:“我们不饿,昨天中秋你没回来,特意留着这顿团圆饭今天吃。”
说话间,邬母和邬意不住端菜过来,零零总总,做了六个碗,四个都是肉,一个菜,一个汤,又蒸一大锅米饭,不掺半点粗粮,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饭菜都在锅子里温着,热气腾腾。
邬母盛一碗汤,递给邬瑾:“先喝汤,今天特地去买的大骨头,早上就炖上了。”
邬父邬母不断给他夹菜,把碗里堆成一座山,邬意本也想给哥哥夹点什么,可是爹娘的筷子使得密不透风,实在没有他下手的余地,只好作罢,自己把肚子吃的滚圆。
邬瑾吃过饭,洗过澡,面目一新,在屋子里点了灯,摊开纸,写道:“元章二十二年八月十六,解试结束。”
他将三场试题和自己所答大略写于日录上,直写到子时的更声和梆子声响,才搁笔休息。
翌日,他起了个绝早,照旧送邬意去念书——邬意没想到自由的时间如此短暂,立刻焉头耷脑,还企图垂死挣扎:“哥,你刚考完,再多休息几天吧,我听刘博文说他哥哥考完,半个月都缓不过劲来。”
邬瑾不为所动,强拎着他去了蒙学,自己则去了莫府。
昨夜的风雨并未在莫府花园留下痕迹,他一只脚迈进九思轩的院门,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抬,忽然就听到一声轰鸣,远远的也不知是从莫府哪个角落传来。
他扭头望去,就见莫府左侧内茶饭房的位置滚起浓云似的黑烟,砂石飞扬,却不见火光。
莫府仆人训练有素,哪怕没见到火星子,也纷纷动作,提起水桶往茶饭房而去。
与此同时,有两人逆流而行,东倒西歪地站到邬瑾跟前,黑眉乌嘴,宛如两粒驴粪蛋。
邬瑾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其中一粒驴粪蛋子发了话:“邬瑾。”
邬瑾本就疑心其中一人是莫聆风,此时听声音,认定是莫聆风无疑,越发地惊诧。
不等他惊诧完毕,另外一粒驴粪蛋子开了口,嗓音沙哑,鸭子似的“嘎”了起来:“祁畅!弄水来!”
“程廷?”邬瑾疑惑地看了过去,“你不是在济州?”
程廷走进九思轩,钻进花厅,站到净架前,挽起袖子,先行洗脸:“别提了,差点被烧死,一场没考,就起了大火,多亏我命大,逃的快。”
他在脸上用力搓揉,换帕子的间隙冲着进来的邬瑾道:“我自己倒是很想考一考的,不然赵先生还以为他教的很好呢!”
他翕动两个漆黑的鼻孔:“我就是在走背运,不然怎么和聆风做个月饼,灶台都能塌了——祁畅,再拿个盆来,看看你们家姑娘都埋汰成什么样了。”
祁畅连忙去取木盆,又重新取来澡豆,莫聆风洗的认真,洗完之后,两人都去换了衣裳,回来就见邬瑾在满是澡豆香气的花厅里闭目养神,桌上已经摆了早饭,看着只是三碗面条和几个小碟,其实有荤有素,有甜有咸,有酸有辣。
程廷止住了自己张牙舞爪的说笑,踢一脚大黄狗:“花园里去。”
大黄狗不理会他,自作主张去了内茶饭房看热闹。
邬瑾并未睡着,听到程廷说话,就睁开了眼睛,起身整衣,对程廷道:“我没睡,进来吃早饭吧。”
程廷早已经闻到了羊肉香气,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抄起筷子开始吃面,莫聆风也坐了进来,先端起一个大茶盏,灌了一气荔枝水。
三人对坐着吃吃喝喝,都不言语,吃过之后,祁畅依旧像个小媳妇似的进来收拾残局,而三人移步斋学内,看邬瑾默题。
邬瑾默了一题,赵世恒就来了。
“聆风,”赵世恒进了斋学,一不看行礼的邬瑾,二不看搞怪的程廷,只看莫聆风,“快回长岁居换衣裳,京都来了敕使,天子内降手诏,指明要你和你哥哥一起接旨。”
第59章 敕使
赵世恒语气中有三分急躁,邬瑾立刻意识到敕使来之不善——天子劳师动众,岂能是善。
远在宽州的节度使,得天子内降手诏,由敕使千里迢迢前来宣旨,实属罕见。
再者敕使来宽州,应由知州知府接入城中,在馆驿中接风洗尘,但此次却直奔节度使府而来,只派了一个内侍前来传信,好像是怕莫千澜提前出手一般。
赵世恒送走莫聆风去换衣裳,略一思量,又带上邬瑾一同往前堂而走,程廷眼看着人走了个精光,只剩自己留在九思轩,也认真思索一番,寻了个小道,溜去前堂。
前堂正厅,已经摆放好香案,众仆忙碌不休,烧香、扫去尘埃、预备茶水、摆放果品。
本还要安置筵席,不料灶台坍塌,一时半会修不起来,无法大操大办,只能去外面叫席面。
一切忙碌都很短暂,香案上燃起清香,仆众也随之沉寂下去,各自站立。
邬瑾随赵世恒立在花厅廊下,淹没于仆众之中,无言等候。
莫千澜立于正堂前方,罕见地穿了官服,衣紫腰黄,宽袍广袖,层层叠叠,将他堆似白玉,长翅幞头纹丝不动,不露丝毫情绪。
莫聆风站在他身边,换了一身从未穿过的新衣裳,面目用力洗刷过,搓的满面通红,其余全都未变。
不到片刻,殷北疾步进来,报莫千澜敕使到来。
莫千澜一甩双袖,领着众人跪倒在地——袖子甩的虎虎生风,恨不能一袖把敕使抽回京都去。
纵然两袖清风,也不能扭转乾坤,只将金狻猊香炉中的烟气打乱,随后又袅袅升了起来。
敕使领着大小一干人等进来,眼见排场已齐,也不废话,开读诏文:
制曰:莫家女、性柔娴、肃端方,朕承宗帝遗训,爱及莫家,宠其有行,可封真阳郡主,启临宫之府,长居朕左右,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敕使话音落地,莫府一片寂静,连风也不动,莫千澜俯首于地,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邬瑾低头看着膝盖下方的青砖,无比惊愕,嘴唇微张,以余光去看赵世恒,却只能看到他伏跪于地的一段侧影,脊梁拱起的幅度在微微颤动,不知是压抑着惊,还是压抑着怒。
两年前的试探、交锋告一段落,就在众人都平静生活,各自前行之时,却突兀的在此时再续一章。
在他是突兀,于在天子,却是蓄谋已久——明晃晃、赤裸裸,不由中书、门下共议,以免走漏消息,直接由宫中内侍充作敕使,秘行至宽州,宣读于众,昭告天下。
良久,他才听到莫千澜的声音:“臣叩谢天恩。”
莫千澜波澜不惊的谢恩,不等敕使开口,自顾自站了起来——他一起,莫府上上下下自然也全都跟着起了来,全然忘记了莫聆风最应该谢恩。
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已经成了精,并不强求莫家兄妹做作一番,见莫千澜伸手,立刻恭而敬之地捧出敕诏,交至莫千澜手中。
莫千澜扭身,随手将圣旨抛至香案上,大步进入正堂,先是一摸桌案上茶壶外侧,随后拎起茶壶,迈出门槛,走下台阶,越过香案,到了敕使面前。
赵世恒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见他请茶不像请茶,神情也是似笑非笑,目光更是怨毒不已,心中暗道糟糕,刚要迈步上前,莫千澜却已经将那大茶壶在敕使脑袋上砸了个粉碎,里面温热的茶水哗啦啦浇了敕使满脸。
“张供奉?张供奉!”
“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