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回答:“圣人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于学生亦是。”
莫千澜冷笑:“迂腐。”
邬瑾一时无言,只能沉默,而莫千澜沉吟半晌,忽然道:“阿尨......”
他本想让邬瑾照顾好阿尨,可张了张嘴,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好像多年前他去京都时,程泰山兄妹也曾这般牵肠挂肚,那余下的话就变得不吉利起来。
不说也罢,他信得过邬瑾。
邬瑾听到了“阿尨”二字,也猜他是要自己照顾莫聆风,用力点了点头。
张供奉在一片丝竹声中未曾听见莫千澜这一声低语,问道:“您说什么?”
三人这时已经走至竹园,莫千澜伸手指向竹林中一尊小小地藏菩萨坐青莲花石像:“我说这里有佛像。”
林中竹叶枯黄坠地,积有一指深,是个凋敝景象,暗夜又无光,他不伸手,谁都没看出来这里还供奉着一尊地藏菩萨。
只有莫千澜和程家人不需眼睛看,就能知道石像在何处。
因为这一尊地藏菩萨的衣袍里,藏着程家女、莫夫人的亡灵,她已经出嫁,不能再在程家设灵,莫千澜又不忍她独在莫府孤单,因此在这个最靠近程家内宅的地方,塑了一座小小石佛,让她在此听经。
地藏菩萨前方,有人供奉一卷法华经,莫千澜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经文:“我慢自矜高,谄曲心不实,于千万亿劫、不闻佛名字,亦不闻正法,如是人难度。”
他便是这谗曲心不实,他日必堕阿鼻地狱。
张供奉正待上前细看,莫千澜便收回目光,低声道:“我头疼,散了吧。”
鹿鸣宴就此曲终人散。
程泰山留莫千澜稍候,先送走学子与同僚,随后拿了一个朱漆长匣,打开给莫千澜看。
匣内衬有皂色锦布,里面收着一段色白、光润、无裂纹、长七寸的羚羊角。
程泰山合上盖,交给随莫千澜前来的随从,低声道:“李一贴说羚羊角镇惊定搐,于痫病大有益处,又说不要带一点黑,我找了好几年才买到,你拿去磨了吃,好歹多活几年。”
“多谢,”莫千澜笑了笑,“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眼睛里亮出了精光,悄悄展露出一点凶恶的獠牙,不过转瞬即逝,没有让任何人察觉,立刻又恢复成了一片死寂。
“我想在宽州办个贡士庄,”他思索道,“免学子后顾之忧。”
程泰山目光一亮:“这是好事!怎么个章程?你说,我来办。”
翌日,宽州节度使莫千澜有感邬瑾勤学之志,兴建贡士庄,以息养学,每次发解试,解元奖银三百两,解副奖银二百两,其余中举者奖银一百两。
此策一出,宽州好学之风一时无两,小小蒙学忽然间人满为患,爱上学的和不爱上学的都饱受困扰,先生也是苦不堪言——人太多,一到上课之时,蒙学中便“嗡嗡”作响,屡禁不止。
就连邬意眼见三百两银子送到家中,也备受激励,发愤图强了好一阵。
唯有邬瑾和程廷丝毫不受影响。
尤其是程廷,忙的脚不沾地,先是找到程家大姐,贱卖了自己一套翡翠十二月令童子,得了八十两银子——程家大姐若是去开当铺,必定能把地皮刮下来三分。
程廷再去找程家大哥,要把一个鎏金九连环卖他,说是古物,从莫府库房中得来的,程家大哥倒是不压价,爽快掏钱买了,然而扭头就告诉了程泰山。
程泰山担心程廷惹出事端,叫来两个亲随,让他们时时留意程廷动静。
程廷毫不知情,陆续卖了几样自己的心爱之物,连虎丘来的打跟斗小人都卖了,再加上自己几钱银子的积蓄,凑齐四百八十两,换成银票,在九月十九日,约了莫聆风当晚子时在莫家角门见面。
时辰一到,他悄悄至莫府角门,见莫聆风果然在那里等他,当即敞开袖袋,给她看里面的银票。
“咱们跑吧,”他对莫聆风耳语,“先走官道去济州,再从济州坐船南下,前往蜀中,等在蜀中玩够了,咱们再坐船南下,去湖州。”
莫聆风掏出薄薄的几张银票来,用心数了数,又塞回他的袖袋里。
程廷系好袖袋,拍拍胸脯:“我连邬瑾都没告诉,保证天衣无缝。”
“我不走。”
程廷气的想打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以为京都好?我听我爹说,姑父就去领了个节度使的差事,都差点丢了性命!”
他用力一拽莫聆风衣袖:“傻狗!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君臣相疑!你是打算去送死吗?”
一把将莫聆风拉离角门,他连拖带拽的往前走:“我就是心思太细腻,这种事情都想的明白,等躲过这阵风头,我再送你——”
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程泰山,大叫一声,松开莫聆风的手,猛地往后退了三步,左脚绊右脚,“哐当”跌在地上,打了个滚。
“爹……”
“你是我爹!”程泰山气的语无伦次,咆哮一声。
平心而论,程廷这一番心意,在莫聆风这里,自然是珍而重之,但在程泰山这里,就只值一顿暴打。
真要让程廷把莫聆风带走,他和莫千澜立刻就得同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两个程府心腹上前摁住程廷,反扭双臂,一路将他押至程泰山身边,程泰山劈头就要开揍,莫聆风却忽然道:“程姻兄,不要打他。”
她和程泰山是同辈人,然而年龄幼小,常让人把她当小辈疼爱,此刻一本正经叫住程泰山,为程廷求情,程泰山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只觉她又可爱又可怜。
这样好的孩子,不生在莫家就好了。
“好,我不打他,我禁他的足。”
“那你还是打我吧。”
“闭嘴!”
程泰山一挥手,大刀阔斧扭走了哀嚎的程廷,莫聆风站在角门,看一只孤雁往南飞去,心想:“可怜。”
第64章 离别
秋风越来越肃杀,宽州城外、朔水河边,已呈枯黄败象,新霜着瓦,倏忽侵人。
河道逐渐干枯,流沙冻的硬了,反倒热闹起来,不能用人骡的漏舶商开始来回跑货,羌人也动作频频。
宽州的秋日,总让张供奉错觉已是冬日,加之秋粮已经收缴完成,只待漕队运送入京都,他便催促莫聆风动身——边关重州之税、粮,都不入附近各路,直接入京都三司,便于皇帝握权于手。
九月二十日,卯时刚到,星隐月坠,天却未明,越发显得一片乌黑。
沉寂在茫茫暗夜中的莫府,正门廊下亮起灯火,依次是马房、角门,从府外蔓延至府内,高高在上地铺下光亮,供下人奔波忙碌。
这是莫府少见的热闹景象。
一个个箱笼搬上马车,犹恨不够,然而马车也不能无限地装下去,只能作罢。
拉车的数十匹马驮着行囊、车夫、小黄门、丫鬟,承受了前所未有的重担,迈开沉重的步伐,打着响鼻,鼻子里冒出白气,怨声载道到了前门,排成长长一行,于寒风中等候主人。
良久后,两个小厮推开了门。
几点昏黄的灯火涌出来,莫千澜牵着莫聆风,一言不发,赵世恒跟在后头,因为话已经说尽了,神色很平静,大黄狗摆尾跟上,垮着一张狗脸,趁机踩了身边的张供奉好几脚。
奶嬷嬷坠在末尾,频频回头,很是不舍。
一行人下了石阶,到第一辆马车前,莫千澜蹲身下去,摸摸她的发髻,一把搂住莫聆风,将她那小小身体,悉数揽入怀中,心如刀绞,意似油煎。
他哑着嗓子问:“冷不冷?”
莫聆风摇头。
张供奉在一旁赔笑:“姑娘请上马车吧,路途遥远,漕队有官兵护送,要平安不少。”
莫聆风不动如山,莫千澜也不肯撒手,一时怕她冷,一时怕她饿,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张供奉不得人心的再三催促,赵世恒上前拉莫千澜起身:“并非永绝,节度使不要做此悲态,姑娘年幼,叫她伤心。”
他又嘱咐莫聆风一句:“沿途不要淘气,外面不比家里。”
莫千澜松开莫聆风,两手不住去拢她细碎的鬓发,又惊觉她还是总角之岁,碎发多,挽不成髻。
自己十八岁离家之时尚且忐忑不安,惶恐度日,阿尨如此年幼,心中不知如何伤心,顿时不敢再看,怕自己会亲去执鞭挽辔驾车,只低声道:“阿尨,忍耐一些时日,哥哥会去接你回来。”
莫聆风低头“嗯”了一声,转身上马车。
张供奉见状,亲自去放了上马凳,扶莫聆风进马车中去,奶嬷嬷也跟着坐了进去,陪在莫聆风左右。
殷北正拉着殷南絮絮叨叨,见状连忙放开殷南,殷南大刀阔斧坐在车前,夺了车夫的马鞭,在空中用力一扬。
“啪”的一声,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鞭响,在节度使府外这阔大的街道上,响的干脆直白,又“啪”的一声,不像是抽在马身上,而是抽在了莫千澜身上。
小小娇儿,是他从地上抱起来,养在怀里,搁在心上,阿尨不在了,他就是能活一万岁,又有什么活头?
这种分别让他焦躁起来,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赵世恒的手牢牢扣在他臂膀上,不许他轻举妄动。
马车走的远了,很快就要融入开始发青的天色里,就在此时,莫聆风忽然掀开窗帘,把自己的脑袋伸出来,尤嫌不够,连细弱的肩膀也挤了出来,上半身险伶伶地探出马车外,在颠簸中上下起伏,脸孔极力扭向莫千澜,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哥哥!”
“一定要来接我!”
“哥哥!”
莫千澜忍了又忍,咬的满口是血,转身回到府内,疾步走入书房,颓然而坐。
阿尨走了。
莫聆风走了。
张供奉的敕使团在宽州南城外十里处和漕队汇合,漕队押着近百辆太平车,要先到济州,往东南方向走官道,靠近洛水时,再从码头改换水道,直到京都。
漕队运军纷立于太平车两侧,刀枪林立,令人望而生畏,负责约束运军的粮道押运官先至马车前给张供奉行礼,叙话几句,再次出发。
漕队走在最前方,敕使团走在中间,后方跟着赶考的学子,队伍迤逦出去两里多地。
莫聆风打开车帘,不住往后张望,片刻后回头对奶嬷嬷道:“阿婆,邬瑾在后面,还有王景蛤。”
奶嬷嬷也掀开车帘往后看,就见后方赶考的举子有七八十人,邬瑾很好辨认,穿的灰扑扑的,面皮倒是白回来些,身姿格外挺拔,身边有人和他说话,他都笑微微应下,偶尔抬头往前方长长的队伍看上一眼。
她扭头问莫聆风:“王景蛤是谁?”
“王运生的儿子,嘴最大的那个。”
奶嬷嬷并不知道王知州的儿子是哪一位,只知方才的赶考队伍里有十多个富家子弟,都骑着马,带着小厮,中间簇拥着一个少年郎,嘴巴一张一合,确实不小。
奶嬷嬷心想:“知州也是个大官,怎么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
这一行队伍日行夜宿,过了十日,出佳县,到济州,漕队知晓宽州与济州交汇之处,匪贼甚多,本不欲在此停留,哪知刚入济州,就逢了大雨。
雨大的出奇,黑云湿而沉,直压头顶,四处水流如柱,难以行走,困住人马,只能在济州禾山县禾山馆驿停留。
禾山县地广,一个馆驿也修建的很大,屋子有二十四间,喂马、放粮之处一应俱全,堂守庐分,重垣四周,亦有侯人、守吏、门子,然而进去之后,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馆驿之中,木料、石料都用的十分粗糙,屋外大雨纷纷,屋内小雨断魂,许多地方都是蛛网密结,尘土遍布。
侯人和守吏骤然见了大队人马,也手足无措,只能冒雨先将马和马车安置,漕队推着粮车,安置在库房中,眼看库房里地面积水,屋顶漏雨,都暗中叫苦,开始往粮车上铺第二层油布。